廣東省臺山市的水步鎮(zhèn)，離我從前居住的臺城鎮(zhèn)城東路７３號，約莫不到一小時路程，可迄今為止，只去過兩次。第一次，跟同學(xué)冰姐到她家，坐長途汽車，走小路，過田基，進(jìn)村。冰姐老家已不住人，塵埃中，我辨認(rèn)出一張椅子，不由得大呼“哇”。這把在電影上見過的椅子，高背，四方座板，兩邊還有扶手。

《我的臺山小鎮(zhèn)》

劉荒田 著

南方日報出版社

第二次，最近，當(dāng)劉荒田老師遞上他的新作《我的臺山小鎮(zhèn)》，一種熟悉的味道從書頁沁出，思緒頃刻間回到那個小鎮(zhèn)，暌違已久的水步鎮(zhèn)。模糊記得，街角拐彎處，有個小小的高高的鐘樓。

夕陽西下，我把《我的臺山小鎮(zhèn)》讀到書末，沒找到小鐘樓，也許是我記憶錯覺，卻有許多熟悉的風(fēng)物、場景、方言俚語迎面而來。鏡畫店，單車站，糞閭，蠻石，碓坑，擔(dān)餅……“我寫下來，是為了把江河日下的私人記憶固定下來，供人我觀照和反思”，文字反射夕陽余暉，細(xì)細(xì)回味，心思又回到書里，而此刻，最先想到的是《祖屋的碓聲》末尾，“我走到碓尾，輕輕蹬一下，砰的一聲，從歲月深處緩緩飄來，帶著游子最深沉的悔恨，那是，母親的手指滴血的嗒嗒之聲啊”，這種愧疚，深藏心底五十多年，終于在晚年，借助筆墨釋放。我知道，母親早就原諒兒子，兒子卻依然把愧悔留存紙上，公之于世，對自己如此不留情面，也是作者一貫的寫作姿態(tài)。多少人憶往昔，都不自覺文過飾非，甚至大人物也難逃此等邏輯。然而劉荒田敘事記人不避諱，不粉飾，不雕琢，不隱藏，真實完整呈現(xiàn)原始狀態(tài)，憑讀者自行判斷。自己的祖母，“是以攫取利益奮不顧身的行跡獲得‘雞婆’的諢名的”；姐姐出嫁時哭了，“不知是她意識到從此離開爹娘，悲從中來，還是遵從大妗婆的訓(xùn)導(dǎo)——哭著出嫁才大吉大利”；“我覺得中國人性格也迷糊，棱角被磨，都成了鵝卵石，把怯懦和茍且都包在里面”。筆觸冷靜而深刻。

在大時代背景下，記錄小人物故事，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長盛不衰的主題。劉荒田的姐姐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出嫁，圍繞姐姐嫁人，劉荒田以小說家筆法，詳細(xì)而曲折地記錄前后發(fā)生的事，過程涉及金錢、親情、友情、國情，唯獨沒有愛情。管子說：“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不實不足的時代，奢談什么愛情？甚至這樣的婚姻，還連累自己和家人，丟工作，受批判。篇末，作者這樣寫：“在人生的末尾反顧，對一生只一次的婚姻（連同愛情，如果有的話）如何評估？不管她自己還是別的親人、鄉(xiāng)親、朋友、鄰居，結(jié)論倒是一致：平順、和諧、圓滿。”讀完這一段，懸著的心總算有了著落。全篇敘述不動聲色，卻時有暗涌，步步驚心。同為婚姻中的女性，中學(xué)教師阿彩、女招待媚姑是另一種光景：阿彩為工作調(diào)動嫁人，卻因造化弄人而寡居；媚姑終生都在尋找，找有錢男人養(yǎng)活自己，最后“一個香港回來的老家伙找上門，我嫁給他”。這些女性的生活，或者說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的婚姻，都跟實質(zhì)利益有關(guān)，卻跟愛情無緣。不禁感嘆，當(dāng)生存、溫飽衍為人生要義時，其他，大可暫居“其他”，小人物命運在時代洪流中，如草芥塵埃。

此外，發(fā)小阿木、剪毛佬強(qiáng)哥、班主任陳老師以及在篇中偶爾閃現(xiàn)的媒婆、雷書記、民政等人物，有的雖寥寥幾筆，卻異常傳神，不由得喚起我的記憶，形似或神似的記憶，皆因那些場景和人，都曾出現(xiàn)在同為臺山人的人生旅途中。作者用了整整一篇文字抒寫的水埠頭，也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玩耍的地方。水埠頭，既是水步鎮(zhèn)的，也是臺山任何地方的。他的水埠頭，“游子羞于表白但長存于心的鄉(xiāng)愁”，在他家“永益隆”外面。我的水埠頭，在外婆的錦昌村邊，長大后回到這個小村子，來到水埠頭，“蠻石”臺階在小草的瘋狂侵襲下，全盤陷落，眼前景物不復(fù)從前，而外婆身影宛然如昨。

水步鎮(zhèn)這樣的嶺南小鎮(zhèn)，在臺山、在廣東、在莽莽大地上，如天上星星，默默散發(fā)寥落的光。最近，帶著《我的臺山小鎮(zhèn)》，我與父親一起回了一趟臺山，回到我的小鎮(zhèn)臺城，重走幾十年前居住的城東路。從臺城二小往對面７３號張望，卻認(rèn)不出哪扇窗戶曾是屬于我們的家，父親一臉迷惘，似乎從沒來過這里。

書寫，是對時間、對遺忘的對抗。我在《我的臺山小鎮(zhèn)》舉目張望，希冀與更多的“永益隆”“水埠頭”相遇，完成一次身體與情感同行的故鄉(xiāng)之旅。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趙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