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傳花的炒圖游戲，漸漸玩不下去了。

11月的最后一周，黃祺（化名）在上海、云南、北京三地往返奔波，身體穿梭在南北感受著氣溫的變化，內心卻始終是凜冽寒冬。半個月前，鞋品交易平臺nice一紙公告，讓黃祺“投入400萬元養(yǎng)老”的期許變?yōu)榱伺萦埃钟械哪切┧^區(qū)塊鏈實物價值也已經(jīng)縮水至不足10萬元。

過去兩年間，數(shù)字藏品橫空出世，概念加持下一張張圖片在二級市場炒出天價。nice在2022年搭上了這趟快車，從炒鞋到炒圖，nice包裝了一場“雞生蛋，蛋換錢”的瘋狂游戲。用戶購買平臺發(fā)售的潮流玩藝作品，作品產生積分，積分兌換實物。

事到如今，等待用戶的卻是“雞飛蛋打”。11月15日，nice公告積分商城結束試運營，引導玩家在11月29日20時前將持有的潮流玩藝1.0商品兌換成不同數(shù)量的《天使勛章》卡牌。包括黃祺在內的數(shù)十位用戶隨即趕赴北京，向平臺方尋求一個說法。

“平臺運營不善，積分商城模式難以為繼”，在nice位于北京北三環(huán)的一處辦公點里，負責接待消費者的工作人員這樣解釋。問及平臺發(fā)售的作品的實物價值究竟體現(xiàn)在哪，工作人員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400萬元縮水至10萬元

對于多數(shù)潮玩領域的消費者而言，nice并不是陌生的存在。這家成立于2013年的老牌球鞋社區(qū)與轉賣平臺，在業(yè)內知名度并不亞于第一大潮鞋平臺得物。天眼查信息顯示，nice運營主體為北京極贊科技有限公司，在2014年4月-2019年6月間，公司累計完成四輪融資，投資方包括經(jīng)緯中國、老虎基金、軟銀亞洲等。

2022年4月，nice創(chuàng)始人周首高調宣稱上線潮流玩藝1.0，通過與國內創(chuàng)作者、品牌等合作發(fā)售具備收藏屬性的潮流產品，并通過區(qū)塊鏈技術加以溯源。

上線兩個月后，nice推出的首期作品《傘兵歸來》版畫在市場上炒出了50萬元的天價，而發(fā)售價僅為19.9元。提起這場暴漲超25000倍的狂歡，數(shù)字藏品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王楓（化名）仍有印象。王楓指出，nice本身因炒鞋積累了一批“賭徒”，“傘兵”概念也是炒作平臺老玩家的情懷，在當時的市場環(huán)境下，《傘兵歸來》限量發(fā)售、抽簽購買，意味著搶到后轉手就能大賺一筆。

事實上，正是基于nice過往在潮玩領域的積累，不少球鞋愛好者在nice完成了炒鞋到炒圖的轉變。在《傘兵歸來》版畫瘋漲至50萬元前，孫昭（化名）在二級市場以30萬元的價格完成了購買。“消費者不會單獨購買《傘兵歸來》版畫，30萬元的價格還搭配了《pindication》蓋章，后者原始發(fā)售價僅為99元，必須這兩件商品同時持有，才能發(fā)揮附加作用。”孫昭解釋道。

暴漲之后便是降溫。50萬元的熱度漸漸散去，黃祺以20萬元的價格購入了《傘兵歸來》版畫與《pindication》蓋章的組合。同樣的商品，張清（化名）的購買價是10萬元。

而降溫之后，就是探不到底的下跌。11月29日，北京商報記者在nice平臺注意到，11月以來，nice在售《傘兵歸來》版畫價格多集中在5000元以下，最低成交價格為100元；《pindication》蓋章交易價格則在2000元以下，最低成交價格僅為50元。

平臺消費者持倉價值一并縮水。其中，黃祺持有的潮流玩藝1.0作品購入總價約為400萬元，按現(xiàn)階段交易價格計算，總價為10萬元。張清累計投入的70萬元，也只剩下不足1萬元。

盡管作品價值嚴重下滑，但在11月15日以前，張清等人對于持有的潮流玩藝1.0作品仍有信心。這份底氣來源于持有作品獲得的積分。根據(jù)nice平臺設定，用戶購買平臺發(fā)售的1.0作品，每日可獲得不同數(shù)量的積分，累積后可在積分商城里兌換不同價格的實物商品。

《傘兵歸來》版畫與《pindication》蓋章，是nice潮流玩藝1.0作品中積分最高的作品，分別為33、32積分。同時持有這兩樣作品的用戶，被認定為平臺“天使會員”，每月可進行4次商品兌換，在首發(fā)作品購買方面等也擁有更多權限。

根據(jù)每日獲得積分數(shù)量的不同，nice積分商城中設置了白銀、黃金、白金、鉆石、榮耀等不同檔位，對應的實物商品價格存在差異。可兌換的實物商品類別主要包括3C數(shù)碼產品、奢侈類生活用品以及各類潮玩商品。例如，在榮耀專享檔位中，9688積分可兌換500ml的兔年茅臺，市場售價約為3000元。在黃金專享檔位中，128積分可兌換32元瑞幸咖啡券。

積分商城不再“兜底”

在張清眼中，這是一場“養(yǎng)雞生蛋”的長期生意——只要持有平臺潮流玩藝，就能獲得積分并換取有價值的實物商品。因此，在持有的潮流玩藝1.0商品交易價格幾乎全線崩盤后，張清等人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積分商城上。他們期待著手中的積分盡快積累，再通過兌換高價商品減少損失。

可就在11月15日，nice宣布積分商城于11月16日停止試運行，1.0商品在置換期內不再產生積分，用戶持有的1.0作品可全部置換為《天使勛章》卡牌。例如，每一件《傘兵歸來》版畫可兌換99張《天使勛章》卡牌，每一件《pindication》蓋章可兌換64張《天使勛章》卡牌。置換期結束后，1.0作品以及《天使勛章》卡牌可進行轉賣交易。

“買了一只雞，想讓它下蛋。現(xiàn)在雞沒了，蛋也沒了。”張清傻眼了。在張清看來，用戶以極高的溢價購買平臺發(fā)行的潮流玩藝作品，看中的并不僅僅是相關作品的流通價值，獲取積分換取實物的持續(xù)性也是重要部分。

于是就發(fā)生了故事開頭的那一幕。近日，北京商報記者以用戶身份，跟隨張清等人一同趕往nice在北京的一處辦公點。對于用戶的到訪，平臺工作人員顯得有些司空見慣。據(jù)記者現(xiàn)場了解，周首已有段時間未在此露面，現(xiàn)場辦公的團隊主要為公司部分技術、策劃以及運營人員等，在積分商城停止試運行的公告發(fā)出后，已經(jīng)陸續(xù)有用戶來到此處。

在近三小時的溝通中，現(xiàn)場接待人員坦言了潮流玩藝以及積分商城業(yè)務板塊的困境。早前規(guī)劃中依靠積分商城福利拉新、活客，再通過發(fā)售作品獲得收益豐富積分商城的“閉環(huán)”構想，在實際運營中出現(xiàn)了巨大的缺口，拉新成本日益增長，積分商城還需要為存量用戶提供價格高昂的商品。

現(xiàn)場接待人員提到，nice潮流玩藝1.0產品出現(xiàn)嚴重倒掛，盡管公司試圖通過策劃各種營銷活動以及發(fā)售2.0產品等舉措進行調整，但整體表現(xiàn)均不及預期，積分商城模式難以繼續(xù)運營，只會造成更大的虧損。對于用戶提出的過往平臺方以及周首公開宣傳、承諾的權益與流動性前景，前述接待人員表示，“那只是平臺發(fā)展規(guī)劃”。

事實上，nice平臺遇到的這一困境，也是2022年8月以來數(shù)字藏品行業(yè)的通病。王楓指出，數(shù)字藏品本身就是“擊鼓傳花”的資金盤，沒有流動性就意味著死亡。一切花里胡哨的營銷活動都是為了吸引新的資金入場，當新入場的資金無法覆蓋前期的活動成本，平臺就無法持續(xù)運轉。

早前作為門檻設置的《傘兵歸來》版畫與《pindication》蓋章，在如今與其他產品一起變成了燙手山芋，一方面本身交易價值暴跌，“割肉”離場基本等于血本無歸；另一方面作為附加值的積分商城業(yè)務叫停，對應產品的交易價格失去有力支撐，用戶回本更加無望。

而消費者的擔憂，更多來源于持倉價值的不確定性。對于平臺提出的置換方案，孫昭等人并不認可。孫昭直言，過往nice平臺發(fā)行的不少作品以及合成等玩法，也許初期曾轟動一時，但最終難以逃脫暴跌結局。

據(jù)孫昭介紹，此前nice曾發(fā)布新玩法，引導將三個《YINYANG》釉面骨瓷盤合成為一個《破繭成蝶》玉竹宣紙扇，并強調會提供諸多權益等。“盤子購入價約為18000元，相當于每個扇子的成本是54000元，我一共合成了8個扇子，但現(xiàn)在每個扇子的交易價格僅為1000余元。不僅如此，10月16日nice公告直接暫停了扇子的權益。”孫昭表示。

在全聯(lián)并購公會信用管理委員會專家安光勇看來，nice平臺通過激發(fā)用戶對虛擬產品的高價購買熱情，然后調整規(guī)則導致投資者巨大損失，彰顯了數(shù)字藏品市場的不透明性和操縱性，也凸顯了數(shù)字藏品領域存在的投機風險和市場不確定性。此外，用戶投入大量資金期望獲取長期、高額回報，也反映了投資者對風險認知的缺失。

金融屬性難避

nice積分商城一夜變天，但并非毫無征兆。

“既然做了選擇，就要相信這個團隊，要共識起來，要堅持下去。”這是黃祺在2022年8月發(fā)布的關于支持nice的其中一條“朋友圈”。但進入9月后，黃祺等人其實已經(jīng)在積分商城的幾輪變換中隱約感受到了不安。

張清表示，積分商城上線最初，不論是高價商品的種類還是可兌換的數(shù)量均十分豐富。只要積分數(shù)量充足，就可以直接兌換，頁面甚至一度顯示將上線保時捷跑車。

復雜多變的玩法背后，繞不開的依舊是虛擬商品交易的金融屬性。對于購入作品后平臺發(fā)放的積分以及能獲取的收益，用戶心中也有一本賬。張清告訴北京商報記者，市值8萬元的勞力士“黑水鬼”手表，在積分商城里兌換最初需要8888分，每一積分價值約為9元。同期用戶需要投入大約2000元方可購買一積分。按此計算，用戶投入60萬元單日增長近300積分，方能在一個月后獲得8萬元的手表。不過，由于作品發(fā)行種類、數(shù)量的限制，用戶很難集中持有大量作品。

潮流玩藝作品附贈的積分數(shù)量，由此成為了用戶購買作品時最關注的部分。在采訪中，黃祺同樣提到，平臺發(fā)行的是玩偶還是版畫，版畫上畫著的是貂蟬還是張飛，根本無人在意，如何以最低價獲得更高積分的作品才是重點。在黃祺的計算里，如果積分商城按照最初的規(guī)則運轉，通過炒圖每月至少可以獲得10%的收益。而若完全脫離投機屬性，這一收益率在常規(guī)的投資理財渠道中是絕不可能實現(xiàn)的。

北京商報記者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自2022年4月10日《傘兵歸來》版畫問世后，nice平臺累計發(fā)行了71款潮流玩藝1.0作品，單款作品發(fā)行數(shù)量從幾百至幾萬不等，能獲取的積分也不盡相同。

大量增發(fā)的作品悄然改變著市場的格局，用戶獲取積分開始變得容易，同時迎來了積分商城的更新變化。2022年9月，積分商城升級為3.0，用戶需要參與積分競寶并獲勝后方可得到想要的商品。在9月5日開展的第一期積分競寶活動中，勞力士“黑水鬼”手表的對應積分為15500分。隨后，積分商城開始在周一、周四限時開放，可兌換的高價商品數(shù)量也在急劇減少。

更重要的變化發(fā)生在2022年11月，nice宣布上線潮流玩藝2.0，停止發(fā)售可產生積分的潮流玩藝1.0，積分商城原功能不受影響，潮流玩藝2.0還將聯(lián)動1.0推出更多玩法。但在張清看來，潮流玩藝2.0上線后，對1.0作品的流動性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相關作品交易價格進一步下降。同時2.0中設置的合成、轉賣、置換等復雜玩法，實際上漸漸脫離了積分商城，承諾的商品權益后續(xù)也未能落實。

又一年之后，nice匆匆下線積分商城。先后投入近400萬元的黃祺，現(xiàn)階段每日可獲得的積分總量為4400余分，月度積分累計至13.2萬。而最后一期積分競寶活動中，勞力士“黑水鬼”手表獲得積分已經(jīng)達到了驚人的331795分。與實物商品的價值進行換算，每一積分價值縮水至0.24元。

nice推出潮流玩藝1.0，好像只短暫地火了一下，卻將無數(shù)張清、黃祺套在其中。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李亞指出，通過發(fā)行作品獲取收益并在用戶轉手交易中賺取傭金，可能就會涉及到NFT的二級市場交易問題，利用作品進行金融化證券化的交易，屬于非法金融活動。

李亞認為，平臺方提供兌換高價商品的模式向用戶承諾長期、高額回報，屬于變相開展金融產品炒作行為，相關交易平臺為“區(qū)塊鏈實物”的交易炒作提供了相應的場所，可能涉及到變相違規(guī)設立交易所。

暗存多種風險

如果提問“如何將一張JPG圖片變得值錢”，一定會有人回答“將其變成NFT”。過去兩年間，數(shù)字藏品行業(yè)上演了數(shù)不清的狂熱景象，虛擬與現(xiàn)實流轉交織，最終均難逃降溫、歸零。

一年前發(fā)布的“朋友圈”，過往那些支持nice的搖旗吶喊，在當下終于成為正中黃祺眉心的那顆子彈。黃祺指出，相較于炒鞋，炒圖顯得更為虛無縹緲。

回頭望去，幾十萬元買一張圖的瘋狂交易進行之時，便已經(jīng)埋下了諸多暗雷。由于單日獲得的積分會在一個月后失效，為了獲得更高價實物商品，他們只能持續(xù)追加投入購買更多作品；平臺設置限價模式后，他們通過第三方場外交易，動輒十幾萬資金直接轉給只有微信號的陌生人……

回歸到nice本身，這家早前曾因炒鞋被央視“點名”的平臺，也將這一模式應用在了炒圖上。潮流玩藝1.0上線之時，數(shù)字藏品風頭正盛。北京商報記者獲取的宣傳圖顯示，nice早期曾在App首頁展示了“nice數(shù)藏”字樣。

在張清等人持有的潮流玩藝1.0作品頁面，也如其他數(shù)字藏品交易一般提供了一串token代碼，被認定為對應商品在區(qū)塊鏈上的身份證明。圍繞作品交易，nice面向用戶提供二級市場，同時推出了抽簽、限量、合成、空投等玩法。平臺收益則主要來源于作品發(fā)行以及用戶在流轉交易時繳納的共計7.5%的手續(xù)費。

用戶在nice購買的版畫、卡牌、玩偶、徽章等作品，可以選擇寄存在平臺并進行轉售，也可召回實物至指定地址。“本質上炒的還是那張圖，與過去炒鞋、茶葉、郵票等模式是一樣的，并不需要實體交易。圖片相當于期貨（提貨單），拿到實物就相當于交割（平倉）。”有區(qū)塊鏈行業(yè)研究人士這樣評價。

對于實物召回，張清深知脫離平臺之后，多數(shù)商品實際上是沒有價值的，或者是回歸本身的使用價值，例如部分餐具、桌椅，但這類情況與消費者付出的高額成本也并不對等。“有人實物召回后，僅僅拿到一張印畫的A4紙，還有人圖片與實物嚴重不符。”張清補充道。

上海曼昆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劉紅林在接受北京商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從平臺規(guī)則可以看出，雖然用戶購買的是各類作品，但平臺通過給予用戶積分以及兌換服務，實質上仍然是通過虛擬積分的價值吸引用戶購買，nice對于虛擬積分的運營，確實比較類似近兩年來某些以炒圖為主的數(shù)字藏品平臺。這類平臺往往有參與者數(shù)量多、交易量大、價格波動劇烈等特征，背后可能存在非法集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金融詐騙、非法傳銷等涉眾型經(jīng)濟金融違法問題。

劉紅林認為，用戶間進行二級交易，極易發(fā)生炒作或高價轉賣現(xiàn)象，使得平臺此類業(yè)務與金融產品的界限變得模糊。從金融監(jiān)管上看，此類業(yè)務未受監(jiān)管，處于野蠻生長狀態(tài)。一旦資金盤崩塌，后果相當嚴重。

“對于沒有商業(yè)實質，僅通過虛擬商品的炒作、空轉的業(yè)務模式，其實是擊鼓傳花式的資本游戲、用戶之間的零和博弈，一部分用戶‘收割’了另一部分用戶，或平臺收割‘用戶’。”劉紅林指出，“鼓吹平臺產品流動性、稀缺性等吸引用戶參與的行為涉嫌金融炒作。結合平臺私自調整積分商城的兌換規(guī)則，提高商品兌換門檻等，平臺行為可能被認定為構成詐騙類犯罪。”

11月30日，針對nice平臺調整積分商城業(yè)務的具體原因、如何應對這類模式產生的風險以及針對潮流玩藝1.0用戶后續(xù)的安排，北京商報記者向nice官方進行采訪，但截至發(fā)稿，未收到公司回復。

而在公司辦公室，對于下一階段公司的發(fā)展規(guī)劃，nice相關接待人員指出，會有新玩法，但自己無法代表平臺作出承諾，一切只能“看運營成效”“看公告”。

張清直言，這也意味著，一切都要看天意。

來源：北京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