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亭/文

1902年，沙俄軍官、地理學家弗·克·阿爾謝尼耶夫奉命考察烏蘇里邊區(qū)。對于當時的他來說，那里比潘多拉星球還要遙遠、詭譎、神秘。他從符拉迪沃斯托克一路北上，親眼見到了無數(shù)美不勝收的景象，也歷經(jīng)了一次次生死考驗。此后8年間，他又對這里進行了3次大規(guī)模考察，對當?shù)氐木用瘛游铩⒅参铩夂颉⒌孛策M行了詳盡的記錄。這些記錄后來被整理成《烏蘇里山區(qū)歷險記》《德爾蘇·烏扎拉》和《在錫特霍山中》三部書稿，前兩部在20世紀70年代以《在烏蘇里的莽林中》為名在中國出版，近幾年又多次再版。阿爾謝尼耶夫的《中國人在烏蘇里邊疆區(qū)——歷史與人類學概述》也被引進國內(nèi)。

《在烏蘇里的莽林中》
[蘇聯(lián)] 弗·克·阿爾謝尼耶夫 | 著
西蒙 | 譯
純粹Pura |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1年8月

阿爾謝尼耶夫不僅是一位優(yōu)秀學者，也是敏感的觀察者和才華橫溢的散文作家。在考察中，即便身處危險，他也依然醉心于烏蘇里莽林的美麗與變幻莫測。正因如此，這片土地把它最瑰麗、最暴虐的面貌一一向他顯露：他邂逅過美如宙斯化身的求偶公鹿，遭遇過模仿鹿鳴的猛虎，目睹過貉子捕魚、野豬遷徙……他在森林大火和暴雪中幸存，與激流搏斗，遭受過匪徒“紅胡子”的伏擊……這一切被他寫得跌宕起伏、雄奇壯美，堪與偉大的英雄史詩比肩。

阿爾謝尼耶夫的文本尤其最令人著迷的，是其展現(xiàn)出的多義性。阿爾謝尼耶夫筆下的烏蘇里莽林，看似遠離人寰，實則如同一面鏡子，映出的是處于變革之際的文明世界的倒影。無論我們把他的作品當作自然文學、科考記錄還是民族志來閱讀，都不可避免地觸及豐富而多元的主題：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文明”與“野蠻”的對峙、移民和少數(shù)民族的生存狀況、國家地緣關(guān)系、個人的身份與歸屬……

化外之民

阿爾謝尼耶夫的考察，是在一個劇變將至的時期進行的。考察除了科學目的，也承擔著收集軍事、經(jīng)濟、民族資料，及對烏蘇里地區(qū)復(fù)雜的人口構(gòu)成進行摸底調(diào)查的任務(wù)。

烏蘇里地區(qū)，是指烏蘇里江以東直至太平洋海岸的大片區(qū)域。這里對于沙俄是一片嶄新的土地。1858年和1860年，沙俄通過《璦琿條約》和《北京條約》兩份不平等條約，侵占了清帝國100萬平方千米的土地，烏蘇里地區(qū)也包括在其中。這里少數(shù)民族眾多、外國移民混雜，是“化外之民”的理想棲身之所。少數(shù)民族在烏蘇里邊區(qū)定居，為的是在強勢民族和國家政權(quán)的指縫里尋求一點生存空間。他們躲藏在國家建構(gòu)與權(quán)力鞭長莫及的深山老林之中，以最艱難最原始的方式求生。而來此定居的各國移民，大多由于各種原因無法在故土立足，只能冒險前往莽林深處尋求新的生存之道。

從某種角度看，生活在邊區(qū)的人都是國家權(quán)力和制度的漏網(wǎng)之魚，而阿爾謝尼耶夫?qū)跆K里居民的考察，實際上充滿了矛盾性。一方面，他是居民生活的忠實記錄者；一方面，他又在潛移默化地試圖將化外之民歸入“化內(nèi)”，納入整個社會架構(gòu)之內(nèi)。與此相對應(yīng)的是，如果沒有當?shù)鼐用竦膸椭疾旄緹o法進行，這也給了阿爾謝尼耶夫接近不同種族，細致觀察、記錄他們的生活、勞作和家庭關(guān)系的機會。阿爾謝尼耶夫著墨最多的，是戈爾德、索倫、烏德蓋、鄂倫春這幾個民族，他們多為女真后裔，靠漁獵為生。他們或保持著非常原始的生活方式，或被中國人同化，變成所謂的“韃子”。由于阿爾謝尼耶夫并未在書中對這些民族做出明確界定，為避免混淆，本文在此稍作考證：

戈爾德人（通常譯為果爾特人），可能是指赫哲人。據(jù)考證，俄國人一般用“果爾特”來稱呼居住在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的赫哲人。

索倫，推測和鄂溫克指的是同一民族。在阿爾謝尼耶夫的書中，這兩種稱呼都出現(xiàn)過。在歷史上，“索倫”曾是鄂溫克、鄂倫春及達斡爾人的統(tǒng)稱。直到清朝中期，“索倫”才為鄂溫克族所專用。

烏德蓋人（一譯烏德海人），生活在俄羅斯遠東地區(qū)的土著民族，很多學者認為他們與滿族同宗同源。在《璦琿條約》和《北京條約》簽訂后，他們統(tǒng)一被視為俄國公民。

阿爾謝尼耶夫記錄了土著居民精湛的狩獵和野外生存技巧，以及從容應(yīng)對極度嚴寒的本領(lǐng)。他們常年與自然角力，在最險惡的處境中也能求勝；他們是天然的地圖閱讀大師——因為山川樹木的影子早就在他們頭腦里編織出了一幅幅精密圖像……然而，阿爾謝尼耶夫也悲哀地察覺到，這傳承千年的能力和智慧，正無可避免地走向衰落。這些還停留在原始社會階段的少數(shù)民族，即便有著出神入化的體格和技能，面對天花病毒和外來文明也不堪一擊。

土著居民從前只懂得以物易物，即便是最好的獵手，也不知道獵物在“文明世界”的價值，輕易就會被欺騙；他們甚至不認識錢，只能根據(jù)紙鈔的數(shù)目來臆斷價值。有人利用這一點，欺騙他們欠下巨額債務(wù)，再殘酷地壓榨、奴役他們。這種現(xiàn)象屢見不鮮，幾乎每個失去男性勞力的土著家庭都面臨著淪為奴隸的命運。鴉片也污染了這片土地，一些少數(shù)民族村落，家家戶戶吸食鴉片，連一兩歲的嬰孩也不能幸免。

土著居民的遭遇一次次觸動阿爾謝尼耶夫，在這片物產(chǎn)豐富，但生存空間和資源極為緊缺的土地上，民族之間的經(jīng)濟和社會競爭正日趨白熱化。他看不到這些處于兩個龐大封建帝國夾縫中的民族的歸宿究竟在何方，也許只有默默消亡，或者遷往莽林更深處……

中國人和“蠻子”

在阿爾謝尼耶夫的著作中，中國人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話題。

根據(jù)他的記錄，生活在烏蘇里地區(qū)的中國人，被俄國人和當?shù)厣贁?shù)民族稱作“蠻子”。（沙俄地理學家伊凡·納達羅爾的《北烏蘇里邊區(qū)蓋現(xiàn)狀概要》一書則認為，“蠻子”主要是指漢人。）這個稱呼頗具意味：自古以來，作為“天朝上國”的子民，中國人習慣將異族人稱作“蠻夷”，可一旦視角變換，一向自認為處于文明軸心的人，也會變成“蠻子”。這一稱呼，映照的是居住在烏蘇里的中國人，其處境的窘迫、尷尬，特別是在《北京條約》簽訂之后。

通過一紙條約，沙俄占據(jù)了大片土地，但想要去除中國的烙印，卻難上加難。首先，烏蘇里地區(qū)有許多中國人長期從事農(nóng)業(yè)、漁獵、商業(yè)等活動。俄國科學院學者亞·格·拉林在《中國移民在俄羅斯：歷史與現(xiàn)狀》一書中記錄道：《北京條約》簽署時，烏蘇里邊區(qū)居住著2000至3000名來自中國的狩獵者、淘金人、采參人、逃荒者，以及流放罪犯。即便土地劃入沙俄，中國人在經(jīng)濟和文化上，依然處于強勢地位。大量少數(shù)民族居民已被中國人同化，在經(jīng)濟、生活，甚至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對他們形成高度依賴，少數(shù)民族的孩子也在中國人開辦的學校學習……烏蘇里地區(qū)實際上成為了中俄兩個帝國激烈博弈的前沿陣地。

第二，沙俄政府希望可以對烏蘇里進行開墾，而當時在此進行農(nóng)業(yè)活動的主要是中國人。據(jù)亞·格·拉林考證，19世紀末，有近兩萬名中國人在這里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19世紀80年代起，俄政府開始有計劃地將其治下的歐洲農(nóng)民遷移到這里，給予優(yōu)厚的補貼；與此同時，將中國農(nóng)民從他們開墾的土地上強制遷走。然而，烏蘇里自然條件復(fù)雜，俄國式的粗放耕種方式無法適應(yīng)。不少土著或哥薩克人，干脆把政府分配的土地租給中國人耕作。

在此背景下，阿爾謝尼耶夫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的對中國人的復(fù)雜態(tài)度，其實也是沙俄帝國對華態(tài)度的縮影。在稱贊中國人勤勞、謙恭、大方、團結(jié)互助、有驚人的生存智慧和致富能力的同時，他也將其視為強勁而危險的對手。他認為，中國人是無法“歸化”沙俄社會的，他們身處異鄉(xiāng)，卻能夠迅速建立自己的社會架構(gòu)——村社、族長、家法、幫會……沙俄政府對此無力插手。這也為烏蘇里邊區(qū)帶來許多問題：一些不法之徒偷越邊境，拉幫結(jié)伙販賣鴉片、白酒，將低劣的產(chǎn)品高價賣出，又壓價從少數(shù)民族手中騙取值錢的貨物，更有甚者，他們用虛構(gòu)的債權(quán)奴役他人，瓜分地盤，形成壟斷。某些中國人為了最大限度獲利，進行掠奪性開采，哄搶自然資源、礦產(chǎn)、珍稀動植物。這種野蠻的攫取，為生態(tài)帶來了不可修復(fù)的破壞。他的書中詳盡記錄的中國人門類齊全，規(guī)模龐大的謀生方式（他認為他們種地不過是為打獵和捕貂提供糧食的工具而已）作為參考：捕獵——獵鹿（及養(yǎng)鹿）、捕麝、獵貂、獵熊、獵虎；采集木耳和苔蘚；捕撈河蚌獲取珍珠；打撈海產(chǎn)品——海參、海帶、章魚、螃蟹、蝦、扇貝、海虹；挖掘人參和黃芪……而由此獲得的資源或者金錢，往往流向中國。

盡管著作中處處流露出地緣博弈所引發(fā)的憂慮，阿爾謝尼耶夫還是盡可能客觀、翔實地記錄著一位位具有魅力和弧光的中國拓荒者。通過他的描摹和特寫，我們得以從歷史塵埃中，分辨出中國移民的面貌。他寫過沉默寡言，卻胸有定見的挖參老人，是他將科考隊帶離了險境。他寫過不計回報的中國主人，把他們付的住宿費丟到門外，又跋山涉水為他們運送給養(yǎng)。他寫過講述寬永王歷史的老人，金戈鐵馬的古老時代在他的敘述中栩栩再現(xiàn)……還有一位貫穿阿爾謝尼耶夫幾部作品的張姓“中國隊長”，此人極具威望，俠肝義膽，帶領(lǐng)中國和韃子青年追擊“紅胡子”，還參與了阿爾謝尼耶夫在1907年的科考活動，成為他最仰賴和信任的伙伴之一。

阿爾謝尼耶夫著力描寫過一位獨自在烏蘇里無人區(qū)居住了34年的老人。他因與家人結(jié)怨，將自己放逐到莽林深處。他對阿爾謝尼耶夫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在追悔中對著熄滅的篝火枯坐了幾小時，艱難地做出了重返故鄉(xiāng)的決定。他拜別陪伴自己幾十年的山川草木，走上歸途……這位老人的故事，也是許多烏蘇里的中國居民的人生縮影——無論多么奮力地在莽林中求生，用自己的語言為這片土地的山水命名，他們似乎都永遠是異鄉(xiāng)人，是遠離故土、丟失身份的“蠻子”。他們深入莽林，不過是在苦求一條重返家園的道路。

最后的赫哲人

阿爾謝尼耶夫在作品里記錄了無數(shù)烏蘇里居民，他們當中最耀眼、最不朽的，是獵人德爾蘇·烏扎拉。《在烏蘇里的莽林中》的最大成就之一，便是將這位藏身莽林深處的“最后的赫哲人”展現(xiàn)在世人眼前。任何一部虛構(gòu)、非虛構(gòu)作品中，都找不出能和他比肩的人物。德爾蘇全程參與了阿爾謝尼耶夫的前三次考察。他們不僅是默契的伙伴，更是生死與共的兄弟。1906年第三次考察后，德爾蘇在森林中被歹人殺害。從某種角度來看，《在烏蘇里的莽林中》也是阿爾謝尼耶夫獻給這位異族兄弟的挽歌。

德爾蘇的傳奇能夠被記錄，純屬一個巧合。他毫無預(yù)兆地闖入了阿爾謝尼耶夫的科考日記，靠著自己的魅力逐漸成為記述的主角。1902年考察之初，科考隊偶遇了土著獵人德爾蘇。當年的他53歲，高顴骨、單眼皮，皮膚黝黑，個子不高，肌肉發(fā)達，全身散發(fā)著質(zhì)樸、祥和的氣息。德爾蘇和阿爾謝尼耶夫如此投緣，從此便自然而然地陪伴在他身邊。這位赫哲獵人有著高超的生存本領(lǐng)，能預(yù)言驟變的天氣，推斷野獸的行蹤，也能像閱讀書籍那樣查看土地的印跡，讀取其中的所有隱藏信息。他在暴雪、急流、山火和老虎口中，多次挽救阿爾謝尼耶夫的性命。和德爾蘇的接觸越密切，阿爾謝尼耶夫就對他越著迷，這位學者全方位地記錄了德爾蘇的言行與世界觀，使他那瑰麗、豐富、純凈的精神世界得以留存。

德爾蘇的世界觀極其絢爛、獨特。他將萬物生靈、日月星辰、金木水火都稱作“人”。他天然地將主體性賦予世間的一切，堅信飛禽走獸、花鳥魚蟲都和人一樣，有情緒和盤算，有善惡和言語。他說虎守護著森林，魚會罵人，熊和鳥狡猾，鼯鼠則是死孩子的靈魂幻化的。在他的世界里，大地是頭枕西南的巨人，霧是餓殍的游魂，水和火都被強烈的生命力支配，終日嘶叫、哭泣、玩耍，北極星則是一個頂大的人，星星都要繞著他轉(zhuǎn)。就連外來的錄音機和墨水（他叫臟水）也被他賦予了值得贊賞的人性。他還說過，靈魂不是人和其他生物所獨有的，并以此來解釋海市蜃樓的成因：“不僅人、走獸、魚、鳥、昆蟲有靈魂，而且植物、石頭以及一切無生物也有靈魂。人睡覺的時候，靈魂離開肉體，到處游逛，看到各種景物。無生命的靈魂也可以脫離本體，海市蜃樓就是這些事物的靈魂，因為這些事物正處于靜止狀態(tài)。”有趣的是，德爾蘇對天文現(xiàn)象的理解卻相當務(wù)實：當流星從天空劃過，他不會把這與人的生死聯(lián)系到一起，而是簡單地說：“一個星星掉落了。”當士兵為彗星的出現(xiàn)恐懼時，他淡淡地表示：“他常常自己在天上走，跟人從來礙事的沒有。”

在德爾蘇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仁愛和利他主義信念。正如阿爾謝尼耶夫所說，“原始的共產(chǎn)主義精神好像一條紅線，貫穿他的一切行動”。他把自己打到的東西平均分給所有人，也不分民族界限。在森林的窩棚過夜后，他會修補外墻、補充給養(yǎng)，供后來者使用。他不允許阿爾謝尼耶夫傷害老虎，把吃剩的食物留給動物……德爾蘇的存在有力地反駁了人性自私論。他身上自發(fā)的利他精神，以及對他人全心全意的信任，似乎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生存資源奇缺的烏蘇里莽林。但或許，百萬年來，支撐人類族群在逆境中活下來、逐步走向文明的，正是“唯有仰賴彼此的幫助才能幸存”的樸素信念。

作為一支古老族群的最后一人，德爾蘇身上背負著漁獵民族的智慧、高超精絕的技能、以及淳樸善良的道德觀念。但是，獨自肩負這一切的德爾蘇，內(nèi)心總是孤獨和悲涼的。他一次次向阿爾謝尼耶夫訴說自己被親人環(huán)繞的童年生活，流著淚悲悼被天花奪走生命的妻子和孩子……他也預(yù)感到了自己的宿命——如同所有史詩、神話中的英雄，他也抵不過衰老這位宿敵；他多次問過阿爾謝尼耶夫同一個問題：以后怎么辦。他其實早已預(yù)知自己逃不脫死亡的落網(wǎng)，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以放棄自己的生存方式為代價，前往大都市安享晚年。《在烏蘇里的莽林中》一書，以德爾蘇的死亡而告終，這也預(yù)示著烏蘇里莽原的傳奇即將終結(jié)……幾十年后，阿爾謝尼科夫在《烏蘇里山區(qū)歷險記》的后記中沉痛地寫道：“這個地區(qū)開始失去其特色，正經(jīng)歷著不可避免的文明所帶來的變遷。”

而德爾蘇的烏蘇里莽林，永遠留存在阿爾謝尼耶夫?qū)懴碌淖掷镄虚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