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報 記者 宛安 7月，“世界的小商品之都”義烏天氣酷熱，流動小販們挑著當季新鮮的楊梅和蓮蓬，游走在占地面積龐大的義烏國際商貿城內，四處可見不同膚色的外國商人前來采購。

義烏是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也是全球小商品貿易的“風向標”。盡管從出口貿易額來看，義烏的外貿出口額僅占全國外貿出口額的2%左右，但以“單小、貨雜、品種多”為特點的市場采購貿易方式出口額則占全國30%以上。

疫情期間，外商出入境受到極大限制，義烏小商品城門可羅雀，但義烏的外貿出口額仍保持逆勢增長。疫情后，義烏出口也保持了較高的增速。2024年1—5月，義烏市出口額為2340.4億元，增幅為21.9%。“一棵大樹倒下，也并不影響樹上的毛毛蟲破繭成蝶飛向天空。”義烏一家外貿出口企業(yè)負責人如此形容義烏小商品的特殊之處。他認為，義烏小商品價格低廉，且以日用消耗品為主，所以在全球貿易遭受沖擊時仍能保持足夠的韌性。

然而，正如“春江水暖鴨先知”，義烏小商品城的商戶們對國際政治經(jīng)濟形勢極為敏感。多名來自不同行業(yè)的商戶告訴經(jīng)濟觀察報，近期出口海運價格的上漲、中東地區(qū)的戰(zhàn)事綿延、美國對中國實施的關稅壁壘等因素，均對義烏小商品城的生意造成一定影響，再加上市場同質化競爭加劇、勞動力成本加劇產(chǎn)業(yè)鏈向東南亞轉移等固有挑戰(zhàn)，義烏市場也在順勢而為、謀求轉型。

如今的義烏已不滿足于小商品城的定位，在近年積極布局新能源光伏產(chǎn)業(yè)。自2020年來，義烏已引入晶科能源、晶澳科技、天合光能、東方日升等多家太陽能企業(yè)。2023年3月，義烏國際商貿城二區(qū)東新能源產(chǎn)品市場開業(yè)，售賣包括光伏組件、儲能系統(tǒng)、新能源照明、新能源汽車等產(chǎn)品，這也是全國首個新能源產(chǎn)品市場。

另一方面，“義烏小商品城”正試圖擴大其在全球的影響力。2023年9月，義烏市發(fā)布了“義烏中國小商品城”出海計劃，“品牌出海”成為了義烏的熱詞。商戶組團出海考察、參展的頻次明顯增多，老板們從坐在店里等客人找上門，轉變?yōu)橹鲃尤ズＭ忾_拓客源。

變動的世界，變化的義烏

“今年來義烏商貿城的中東人明顯變少了。”在商貿城二區(qū)入口，一位小商販說道。

這座有著“世界超市”之稱的義烏國際商貿城，自2002年投入使用至今，已經(jīng)開辟出了五個分期市場，經(jīng)營面積超過640萬平方米，聚集7.5萬個商戶。這里有著琳瑯滿目的日用小商品——箱包、服飾、家電、五金廚衛(wèi)、工藝品、圣誕用品、體育用品等。根據(jù)當?shù)亓鱾鞯恼f法，如果在每個商戶前停留3分鐘，按一天8小時的營業(yè)時間計算，逛完整個市場需要1年半的時間。

多家商戶也對記者表示，巴以沖突和紅海局勢的升級，讓中東的生意更難做了。經(jīng)營一家家居飾品店的老板娘陳爽對記者說：“巴勒斯坦的客戶今年已經(jīng)音訊全無了，以色列的客戶也少了很多。”這間家居飾品店主要銷售各種手工編織品，中東的客戶占整體訂單量的30%左右，這讓她不得不去拓展新的客源。

陳爽表示，就工藝品市場來說，今年的銷售額可能比去年有所下滑，而這兩年的市場也未恢復到疫情前水平。“以前要是訂貨量少，老板娘都不理你。現(xiàn)在市場上很多老板娘都在電商上直播了，少量的貨也批發(fā)給你，大家都在不斷更新自己的商業(yè)模式。”陳爽說道。在低迷的市場需求之下，商戶之間開啟了激烈的價格戰(zhàn)。陳爽稱，電商等信息化平臺的出現(xiàn)，讓市場上的價格信息更加透明，客戶貨比三家，讓商戶不得不壓縮原本就稀薄的利潤空間。

近些年，得益于義烏全國最大小商品集散地的優(yōu)勢，跨境電商在義烏迅速發(fā)展。2023年，義烏市跨境電子商務交易額1211.6億元，同比增長11.8%。

今年，陳爽也多了幾個經(jīng)營跨境電商的客戶：“一些做跨境電商的人還是會來義烏小商品城進貨，但同時我們也會流失一部分客戶。”陳爽表示，從前她只能坐在店里等客戶上門，但現(xiàn)在她要轉變思路，主動尋找新的客戶。“從去年10月份到現(xiàn)在，我們的銷售額同比已經(jīng)下滑50%了。”女王鞋廠的創(chuàng)始人吳娟告訴記者，中東局勢對她的生意造成了很大影響，“紅海局勢導致海運費上漲、運力緊張，我們的貨運不出去，有一些貨物還飄在海上，無法準時到達。紅海局勢不穩(wěn)定，船只可能一不小心被胡塞武裝打掉，很多客戶還在觀望，不敢訂貨。”

義烏小商品城大多采取薄利多銷策略，面對高昂的海運費和戰(zhàn)爭帶來的風險，很多客戶選擇犧牲定金、放棄收貨。“我們好幾十萬的貨都堆在倉庫。”吳娟說。如此一來，吳娟在面對中東客戶時更加謹慎，“以前中東客戶找我們訂貨是欠賬的，現(xiàn)在我們不敢欠賬，這樣客戶可能就不下單了，導致訂單量下滑”。

吳娟的店里擺著許多色彩鮮艷、閃著鉆石般光亮的女鞋。她說，很多非洲的客戶對這種款式情有獨鐘。正說著，一位來自古巴的客人進店麻利地挑選了十幾款鞋子，吳娟用流利的英語招呼她，把鞋子在地上鋪開，在每一款鞋旁都標上價格。又一位非洲面孔的客人走入店門，他沒說一句英文，但通過計算器的交流就已足夠——他一邊巡視貨架，一邊激動地敲擊鍵盤計算價格，直到一不小心把手機甩飛在地。

盡管中東客戶的生意更加難做，但在義烏國際商貿城內，隨處可見來自非洲、拉丁美洲的商人。來自肯尼亞的采購商Jane對記者說，義烏的東西物美價廉，在初次來義烏小商品城之前，她從一個迪拜商人的手中采購廚房用具，2014年她來義烏小商品城采購，竟在一家店里偶遇了曾經(jīng)給她賣貨的迪拜商人。她說，這十年來，除了疫情讓她無法來到中國，她每年幾乎都會在義烏商貿城待上兩個月。

2023年出入境政策調整后，義烏市外商出入境人數(shù)回歸至疫情前七成水平。根據(jù)《義烏市國民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2019年外商出入境約53萬人次，2020年至2022年分別下降至51778人次、34105人次、28554人次，2023年回升至36.7萬人次。

據(jù)義烏海關，2024年1—5月，義烏對非洲、拉丁美洲和東盟的進出口額分別是467.7億元、429.8億元和278.6億元，分別增長16.4%、34.1%和45.4%。對印度、沙特阿拉伯的進出口額分別是135.7億元、64.8億元，分別增長24.3%、22.7%。

竣熙箱包的貨主要出口巴西、墨西哥。老板娘陳麗秀對記者稱，經(jīng)歷了2023年上半年疫情放開后訂單量的瘋狂涌入，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她店鋪的箱包生意明顯下滑。“去年一個月出5條、6條（集裝箱）柜子，今年最多3、4條，少了大約三分之一。”陳麗秀分析，“疫情后這兩年的市場還沒有回歸到一個正常的狀態(tài)，剛開放的半年生意爆滿，天天被外貿公司催貨，但到第二年這些貨還沒有消耗掉。”

從事五金廚具行業(yè)的沈秋，其商品主要出口拉美國家，以巴西、智利、哥倫比亞等國為主。他告訴記者，自從2023年底米萊當選阿根廷總統(tǒng)以來，阿根廷的貨幣政策發(fā)生極大變化，再加上清關難、匯款難等因素，阿根廷的客戶都已流失。“但中歐、南非的新客戶又彌補了這些損失。”沈秋說：“都是中國人跑去這些地方，從我這里進貨。”

沈秋的老家廣東陽江以五金行業(yè)聞名。他告訴記者，今年大家普遍感覺外貿經(jīng)濟形勢不太好，“老家很多工廠一兩個月沒開工”。需求的減少使商戶又開始價格戰(zhàn)的比拼，他表示，一方面，以拼多多為代表的電商加劇了價格戰(zhàn)；另一方面，海運費上漲，客戶為節(jié)約成本希望進一步降低價格，“今年的利潤降低了3%—5%”。沈秋說。

美國客戶的減少，是義烏市場上商戶的共同感受。“這兩年我見到的美國的客戶少了，他們可能通過外貿公司來采購，或直接在跨境電商平臺上下單。中美政治局勢也是一個影響因素。”陳爽說。

義烏小商品城“出海”

2022年疫情期間，為方便采購商線下采購，義烏中國小商品城在迪拜開業(yè)，這是義烏在海外的第一個分市場。在義烏小商品城開啟“品牌出海”計劃之后，今年5月，義烏小商品城的多位老板娘登上了紐約時代廣場大屏，用英語介紹自己的箱包、玩具、飾品、襪子等各種商品。視頻中，老板娘們原本說的是中文，AI（人工智能）技術將她們的語言自動生成為了英文。

一年來，大大小小的品牌出海討論會持續(xù)不斷，“品牌出海”在義烏成了一個被不斷提及的詞匯。義烏小商品城還發(fā)起了“品牌出海俱樂部”，目前已經(jīng)有近一百個成員。

在一個本就以外貿出口為經(jīng)濟增長動力的城市提出“品牌出海”，預示著何種轉變？商戶們覺察，與傳統(tǒng)的外貿出口不同，“品牌出海”一方面鼓勵商戶提升品牌意識，打造差異化、具有市場競爭力的品牌；另一方面組織商戶抱團出海，參加展會或拓展新客戶，同時打響“義烏中國小商品城”在全球的品牌知名度。

金葉子鞋墊老板娘盛亞芳是義烏“品牌出海俱樂部”的成員之一。去年至今，她跟隨小商品城的考察團到訪了越南、赴印尼參加展會，這個月她還要去墨西哥、智利、秘魯和哥倫比亞等拉美國家考察、拜訪客戶，拓展新的客源。

“我很早就出去考察了，但那時候沒有現(xiàn)在這么頻繁。以前可能一年出去一兩次，現(xiàn)在基本上每個月都出去。”盛亞芳說，“今年生意確實不好做，老客戶的訂單量都有下降，所以我們要一邊找老客戶下降的原因、一邊尋找新客戶。”

盛亞芳表示：“以前有些義烏的老板對送上門來的客人都不太珍惜的，坐在那里腳翹起來，客人下不下單無所謂的樣子，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坐著守株待兔了。”

激烈競爭之下，一些義烏老板們已從“坐賈”轉變?yōu)?ldquo;行商”，商戶們到海外參展的積極性也高了許多。

在越南時，盛亞芳發(fā)現(xiàn)，中國鞋墊向越南出口最多，大部分為半成品出口在越南加工，再轉出口至歐美，“因為從越南轉出口是免稅的”。盛亞芳說，越南工廠生產(chǎn)的鞋墊價格便宜，中國的鞋墊很難與之競爭，所以只能在產(chǎn)品設計和品牌方面提升競爭力。

隨著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向東南亞的轉移，義烏小商品城面臨日益激烈的海外競爭。多個商戶表示，現(xiàn)在有些外商可能先去印度尼西亞、印度逛一圈，對比一下價格和產(chǎn)品，國外沒有的產(chǎn)品才來中國采樣，再拿去國外生產(chǎn)。

義烏中國小商品城海外投資發(fā)展有限公司副總經(jīng)理方華對記者表示，義烏的“品牌出海”計劃正是義烏小商品城在產(chǎn)業(yè)鏈轉移、跨境電商平臺崛起等挑戰(zhàn)下作出的對策。

“像拼多多旗下跨境電商平臺Temu這兩年在東南亞、美國發(fā)展得非常快，他們原本是做toC（個人消費者）業(yè)務，接下來很可能涉及toB（企業(yè)用戶）業(yè)務，他們跳過義烏小商品城，直接從工廠給海外供貨，這樣未來我們可能就沒生意做了。”

方華介紹，義烏小商品城目前有五種出海模式：設立海外分市場、海外倉、海外線上平臺、海外展廳、海外展會。方華說，目前義烏市場的業(yè)務主要是訂單模式，市場上看到的都是樣品，大部分都沒有現(xiàn)貨，備貨至少需要兩、三個月的周期。

“現(xiàn)在我們鼓勵經(jīng)營戶直接把貨備到海外去，這樣海外客戶如果要下小訂單，就不需要花幾個月等現(xiàn)貨。如果要下大訂單，也可以直接看到在海外展廳看到樣品，不需要再來義烏市場找貨了。”方華對記者說。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陳爽、沈秋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