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已故琴家孫貴生的《琴韻聲深 琴樂論述》一書中，讀到關(guān)于伯牙子期的另一種說法：

《呂氏春秋》也有記載“鐘子期受成連百廿曲，補做五百八弄，為廿八調(diào)”……“伯牙摔琴謝知音”中的伯牙、子期其實并非陌路邂逅，用一曲高山流水而成知音。流傳千古，成為佳話。他們竟然都是成連先生座下弟子，二人各有所長，伯牙善琴，子期善理，并勤于創(chuàng)作。

這一說法與通行的版本反差較大。關(guān)于伯牙和子期的故事，目前可以查到最早的文獻出處，一為《列子》，一為《呂氏春秋》。通常認為《列子·湯問》中的記錄最早，但是《呂氏春秋》中的記載更多被后世文獻采納。

兩者記錄的故事大致相同，在《列子·湯問》中，故事的重點是純粹審美上的善彈琴和善聽琴，伯牙把心中所感付諸琴弦，鐘子期可以精準(zhǔn)感知到琴音中表達的情感、意趣。以至于伯牙感嘆：“吾于何逃聲哉？”這個故事頗具有道家的超脫性，是一幅留白甚多的片段速寫，沒有前情，沒有后續(xù)，只有當(dāng)下的彈琴和聽琴，仿佛兩位世外高人的相遇和切磋。

《呂氏春秋》中的故事把時間線拉長，增添了子期死、伯牙毀琴的情節(jié)，強調(diào)伯牙子期由高山流水之琴曲成為知音。這一故事前后分別有點明主旨的句子。前面是一句“凡賢人之德，有以知之也”。后面還有引申的論述，“非獨琴若此也，賢者亦然。雖有賢者，而無禮以接之，賢奚由盡忠？猶御之不善，驥不自千里也”。伯牙子期的故事被作為賢臣得到明君禮遇的例證。

在《呂氏春秋》中，沒有找到孫貴生提到的關(guān)于子期向成連學(xué)琴的記錄。但是在宋代郭茂倩輯的《樂府詩集·卷五十七·琴曲歌辭一》中，記錄了古代琴人的名字，其中既有伯牙，也有鐘子期。雖然還不能判斷伯牙、子期同為成連學(xué)生，卻顯示出鐘子期在琴學(xué)上有相當(dāng)造詣。他和伯牙之間的彈賞，應(yīng)是同行間的交流，乃至高手間的切磋。

梁元帝在《纂要》中寫道：

自伏羲制作之后，有瓠巴、師文、師襄、成連、伯牙、方子春、鐘子期，皆善鼓琴。

在這些琴人中，伯牙學(xué)琴的故事同樣廣為人知，在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宋李昉等輯《太平御覽》、宋朱長文《琴史》都有記載，內(nèi)容基本相同。以《樂府古題要解·水仙操》中記錄為例：

伯牙學(xué)鼓琴于成連先生，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專一尚未能也。成連云：“吾師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乃與伯牙至蓬萊山，留伯牙曰：“吾將迎吾師。”刺船而去，旬時不返。伯牙延望，無人，但聞海上水汩汲漰澌之聲，山林窅寞，群鳥悲歌，愴然嘆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歌之。曲終，成連刺船而還，伯牙遂成為天下妙手。

在這則故事中，伯牙是一個苦心孤詣追求琴藝最高境界的人，他學(xué)琴終至天下妙手的經(jīng)歷頗具道家意味，其精髓在于“移情”之功。在典籍文獻中，關(guān)于伯牙善琴的記錄多有出現(xiàn)，比如《荀子·勸學(xué)》中“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應(yīng)該說，伯牙在世時，已是公認的琴藝高超的代表，并不能說伯牙的琴藝只有鐘子期懂得，其他人都不懂得或者不認可。

同樣，鐘子期之“善聽”，不僅懂得伯牙的琴中真趣，還懂得其他樂器傳達的演奏者的感情。在《呂氏春秋·季秋紀(jì)·精通》中還記載了另一則“鐘子期善聽”的故事。

鐘子期夜聞?chuàng)繇嗾叨谷苏俣鴨栔唬骸白雍螕繇嘀玻俊贝鹪唬骸俺贾覆恍叶鴼⑷耍坏蒙怀贾傅蒙鵀楣覟榫疲怀贾淼蒙鵀楣覔繇唷３疾欢贸贾溉暌印Ｎ魹樯崾隙贸贾福克在H之則無有，而身固公家之財也，是故悲也。”鐘子期嘆嗟曰：“悲夫！悲夫！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應(yīng)之。”故君子誠乎此而諭乎彼，感乎己而發(fā)乎人，豈必強說乎哉？

從一個陌生人的擊磬聲中，鐘子期聽出其內(nèi)心深深的悲傷。這個故事中，雖沒有明說鐘子期的身份，卻在一些細節(jié)中有所透露。擊磬人的身份是官奴，鐘子期深夜能清晰地聽到這位官奴擊磬的聲音，還可以派人把擊磬人召喚到跟前問話。由此可見，鐘子期的身份絕不是普通平民，而應(yīng)是官員，只是具體官職不得而知。

從《呂氏春秋》之后的一千多年中，伯牙子期一直作為知音的代表符號，兩人的身份和交往故事并沒有被更多地演繹。直到明朝末年話本小說《貴賤交情》及馮夢龍據(jù)此潤色修改的《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中，伯牙和子期的身份變成了一位晉國大夫、一位楚國山野樵夫。鐘子期憑借自己對音樂的極高天分和修養(yǎng)，贏得身為大夫的俞伯牙的尊重，兩人結(jié)為異姓兄弟。伯牙更是慷慨贈金，助子期孝養(yǎng)雙親，雙方還約定一年后再見。一年之后，伯牙如約前來，卻只能在墳前彈琴悼念子期。此時，一旁的村民不明就里，更不懂得琴曲中的悲傷，反當(dāng)做熱鬧來看，終于惹怒伯牙。他感慨世上再也無人懂得他的琴，更沒有人再配得上聽他彈琴，怒而毀琴。

故事曲折感人，流傳很廣，幾乎成了伯牙子期故事的標(biāo)準(zhǔn)版。

先秦記錄中留下了太多空白，而明代小說中人物鮮活、故事曲折，自然更加容易打動人，具備了民間廣泛流傳的基礎(chǔ)。先秦時期的伯牙子期被明代小說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俞伯牙和鐘子期不留痕跡地替換了。小說中提到的馬鞍山集賢村、漢陽古琴臺，成了后人憑吊伯牙子期的千古相遇的古跡。

簡單梳理伯牙子期的故事，可以看到，在歷史的流變中，知音的內(nèi)涵具有了多重面貌。簡單概括，大約有三種：一種重在音樂修養(yǎng)上相知，伯牙把情感訴諸琴音，而子期善于通過音樂感知樂人要表達的情感；一種重在知音難得，知音對于人施展才華的重要性；一種重在強調(diào)朋友之間的真正友情，不重外在差別，而重心靈相通。不必評價哪一種更好，同一故事被改寫出不同的面貌，這本身也是對不同歷史背景的折射。

文章來源：光明網(wǎng)

作者：王會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