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文

今年年初出版的《勇敢的人死于傷心》是一本文學(xué)評論集，作者云也退和我合作了近十年，遂請他為給自己的新書寫一篇作者手記，書名取自集子里一篇文章標(biāo)題，讓人聯(lián)想到貝婁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貝婁是他很喜歡的作家。“寫好了，不過，不知道是否會顯得太另類噢”，交稿郵件里只有這句話，連句號都沒有。讀完全文后，我心里默默劃過“這也太任性了”。可這是他的書、他的手記，他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吧。

——編者按

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會來賣麥芽糖的小鋪?zhàn)樱茏由狭辆ЬУ淖厣镒樱米樱茇垼獗獾挠腥缙び埃粋€個穿在竹簽上。竹簽一般是一根，有時是兩根，因?yàn)槟莿游锾筇L，需要像舞獅一樣展開，但也有時是為了噱頭：兩根竹簽上只要繞一個S，就可以賣——麥芽糖做的美元。

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從不藏起她多出的那根手指，帶著它走過人們的眼前。她家大人也許多次告誡過她，會發(fā)生什么，該怎么做。會有人用眼神跟著你，還佯做無意跟著的樣子，會有人互相嘀咕著，眼神朝你那邊瞟，而你做不了什么。有六根手指的女孩都記下了叮嚀。她沒有只把自己限制在黃昏以后。

大概每個人都認(rèn)識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把她當(dāng)作一個進(jìn)入日常之中的驚奇。偶有一些還不認(rèn)識她的人——往往是剛上學(xué)、剛懂得要留意異常情況的小孩，突然到她的身邊蹀躞一下，怕被她發(fā)現(xiàn)，可又希望被她發(fā)現(xiàn)，他們想看看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如何對待他們，而事實(shí)上她從沒有多少反應(yīng)。

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在信箱前走過。這一帶大多數(shù)人的姓氏都能在那上面找到。信箱多數(shù)是木匣子，少數(shù)是鐵匣子，它們嶄新的時候的樣子，少有人見過，而現(xiàn)在木紋干裂如暴曬下的河床，漆皮彈在半空，鉸鏈生了銹，箱體上的字經(jīng)過了年月，成了淤血那樣的暗紅色。姓氏們連起來仿佛一個個人名：“李楊”，“葉 瞿”，“郝 朱”，“董 金”，“劉唐”、“陳 莊”……字都盡力寫得方正。

按說，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應(yīng)該有一個談得上是奇特偏僻的姓：那種一看就古里古怪的字，或是雖然認(rèn)識，卻會讓人驚叫道“沒有想到這字也是姓氏！”的字。可信箱上并沒有合適的。那么，她一定住在沒有信箱的門里面了，比如那兩對陳舊的、還留有口銜銅環(huán)的獸頭的木門，硬實(shí)的木頭釘不上信箱，信報都塞進(jìn)門上一個預(yù)留的槽里。她住在這里嗎？或者，她住在瓦楞屋頂?shù)牡紫拢磕切┪蓓斏先又榇u，下面的矮墻里從未有過固定長久的住戶。

這一帶的奇特的人，每一個都有被摸透的底細(xì)，也都有故事：那個總是叉著腰、晃來晃去的瘸子，他當(dāng)年在工地上被一根鋼梁砸到了腰部，自從他只能左右搖晃著行走后，他說起話來就像一個到處潑出米來的麥斗。那個總是把襯裙拉高到前胸，外穿著它出門的女人，曾經(jīng)自殺過，只是不像她的父母親那么成功。還有那個一臉紅色水泡瘢痕的老太太，她的燙傷源于一場說起來便駭人的飛來橫禍……她的同齡人在提起她的時候一直是連聲的嘖嘖。

可是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沒有。大人都管她叫“六指頭”。“剛剛又看見六指頭了”，“那個六指頭放學(xué)好像很晚”，“六指頭最近好像去了哪里，樣子變黑了。”僅限于此了。當(dāng)她被一個班級收留進(jìn)去之后，有人去翻那個班的花名冊，猜測她是其中的哪一位：肯定不是那好幾個姓黃的人之一，也不是姓鄭的人，不是姓王的，姓胡的，姓李的……有六根手指的女孩的姓氏要到最末去找，因?yàn)榘凑諔T例，那些作為特例被收入校的人，都是在一個班里排最末的。

有一個姓“獨(dú)孤”的人，但那是個男孩；還有一個姓“陳竺”的人，四個字，很可能，那就是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吧。在她的作業(yè)本封面的“姓名”欄里一定寫著“陳竺XX”。如果這是真的，那真是喜聞樂見。

一個生來就與眾不同的人，她應(yīng)該聚集各種與眾不同的因素——從名字開始。在加繆的《局外人》里，有一個配角，加繆說她叫“瑪麗”，一個仿佛路上撿來的名字。她是主角默爾索的女朋友，默爾索跟新交的兩個朋友出去，那兩個人一看就形跡可疑，而瑪麗就這么跟著，作為一個“在場者”。她似乎可有可無，可以被隨便代替。要不是默爾索在那天槍殺了人犯事，也許再過幾日他就把瑪麗踢開，另找一個伴侶了。

形成對比的是“默爾索”的名字，一位老譯家甚至翻譯成了“默而索”，沉默而思索，沉默而求索——他大概是想到了屈原的“吾將上下”云云。主角就是主角，辨認(rèn)出他是很容易的。只是加繆盡量把他按住，先是按在一種無聊的氣氛之中，隨后按在法庭上，面對檢察官和法官對他的解讀。這解讀不符合他的真實(shí)情況，然而對于處他以死刑來說就足夠用了。

早些年的翻譯作品里，角色常常會有一些特別的名字。比如約翰·斯坦貝克的《人鼠之間》，里面有位季節(jié)工人“佐治”。他是他的朋友李奈的搭檔和指導(dǎo)者，李奈是個有大氣力的異人，可是腦子不好使，總是犯下大錯，佐治是輔“佐”他，把他“治”住的。當(dāng)然他最后也沒有成功，李奈還是闖出了人命大禍，佐治雖于心不忍，但為了自保也只好殺了他。

但這個“佐治”其實(shí)就是George——喬治；故事讓它特別起來，豐富了它的涵義，讓它和擁有它的那個人的命運(yùn)牢牢鑲嵌在了一起。

現(xiàn)在，生命將會給六根手指的女孩以怎樣的待遇，在從小被注視、被傳說之中，她會受到怎樣的塑造……這些應(yīng)該是一個好故事可以容納的內(nèi)容。可是，她分明抵制故事的收編。她生而有之的高關(guān)注度，被她從容的日常舉止消磨得暗淡下去了，她希望，每進(jìn)入一個新的環(huán)境都不要引起特別的注視。她要保護(hù)自己。哪怕去做一個小小的龍?zhí)祝衲莻€瑪麗。

納博科夫的小說處女作就叫《瑪麗》，這位“瑪麗”綰結(jié)著一群舊俄流亡者對故土的牽掛。他們得不到瑪麗，只能去想念她，去描述她的樣子。這時，“瑪麗”這個如此普通的名字，卻因?yàn)樗钠胀ǘ兂闪艘环N隱喻，仿佛在暗示說，這些人的境況如此難堪，以至于連一些最為平凡的事物都難以輕易觸及了；或者反過來講，正因?yàn)榫硾r難堪，他們才把感情撒去了平凡那邊。

故事讓人物特殊，而他們背上的名字卻往往是最普通的。托爾斯泰的主人公叫“安娜”（《安娜·卡列尼娜》），奧威爾的主人公叫“溫斯頓”（《一九八四》），海因里希·伯爾的主人公叫“漢斯”（《小丑之見》），本哈德·施林克的主人公叫“漢娜”（《朗讀者》），毛姆的主人公叫“拉里”（《刀鋒》），紀(jì)德的主人公叫“米歇爾”（《背德者》），斯坦貝克的主人公就叫“湯姆”（《憤怒的葡萄》）……都是些再簡單不過的名字，卻被放在了一個個或者極為深刻，或者極為壯麗，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的故事里面。其實(shí)作為主角的“默而索”，哪兒有中文字面上那種意蘊(yùn)呢，它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符號啊。

當(dāng)這些故事在人心中留下印記時，就襯托得那些一眼看去便覺得奇特的人和事不太稀奇了。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曾經(jīng)被寄予了不尋常的期望，可其實(shí)她只會縮減為一種區(qū)區(qū)的談資。她的鄰居和同學(xué)會告訴更多的人，“我認(rèn)識一個人，她長了六根手指……”可故事應(yīng)該平等地重視每一個普通的人，其中有她的一份，她也只有那一份。

這也是她想要的。其實(shí)她不姓陳竺，也不姓別的什么奇怪的字。她就姓王。雖然同學(xué)們?nèi)匀粣垡愿鞣N跟六指有關(guān)的代號來稱呼她，可她一直在爭取回到一個人應(yīng)有的大小之中，回到正常的目光之下。而在故事里，刻意得到一個奇怪名字的人恐怕也沒多大的好運(yùn)氣——像是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里寫的那位“飛翼比德爾鮑姆”。他是個小學(xué)老師，“飛翼”指向了他的一雙奇特的手，他在上課的時候，那雙手優(yōu)美地游弋著，讓兒童像入了蠱一樣為之心神迷亂，而他也順勢撫弄起小朋友的頭發(fā)來。孩子們回去告訴了家長，飛翼比德爾鮑姆受到了死亡威脅，他被革出了校門，又被迫住到城外，為了不讓自己的手再生禍端，他只在黃昏之后外出；他被牢牢地鎖在自己的恐懼里。

這也是一個默爾索式的局外人，一個被按住的人——他正是因?yàn)樗呐c眾不同而被按住了，就算這短篇小說沒有戛然而止，而是繼續(xù)下去，他也不可能得到一個好的結(jié)局。他甚至被他自己的與眾不同而嚇到。他戴上的一個奇怪的名字并不是冠冕，而是重負(fù)，《小城畸人》里的這個故事題目就叫“手”，它亮出了故事的關(guān)鍵所在。

有時候，在一個故事結(jié)束時，你會突然明白，它之所以寫那樣一個人，或者一些人，并不是因?yàn)樗麄儶?dú)特，而是恰是因?yàn)樗麄兤匠＃匠５骄瓦B他們曾經(jīng)貌似的獨(dú)特，到最后也變得不重要了。在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里，日瓦戈的淵博思考、詩人才情，起初都昭示了他定會擁有不一樣的人生，到后來，當(dāng)他在戰(zhàn)地醫(yī)院里同女主角拉里莎一起工作時，他似乎就要步入某種“輝煌”了。然而，當(dāng)拉里莎告辭，離開醫(yī)院回老家，日瓦戈一下子就跌落到一個十分正常的男人的輪廓里面：他看到了外邊的大雨，想象著拉里莎頂著大雨折返回來，金發(fā)上都是水；她來拿取雨具，然后，兩個人會在心領(lǐng)神會的一瞬里擁抱在一起。當(dāng)他這樣想的時候，你會意識到，拉里莎一定會回來，讓他如愿或局部地如愿；可是，這位主人公也因?yàn)楸荒銖氐椎馗型硎埽瑥亩僖不夭坏疆?dāng)初對他的期望值里面了。

我曾遇到過十分相似的時刻，一時間，感到自己成了故事中的一分子。一瞬間，什么樣的其他考慮都退卻了，除了感謝作家，和感謝自己曾為這本書付出過的閱讀時間之外，腦中沒有任何別的東西。當(dāng)然，我的拉里莎并沒有回來；外邊也沒有那么狂暴的雨。

對一個人，包括自己，不期待他或她身上能發(fā)生什么，恐怕是最好的。但是做不到。因?yàn)槿巳硕紩心w淺無知的時候，不管是盯著一個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子看的小孩，還是端詳著學(xué)齡前的子女，揣摩他們身上的各種長短的爸爸媽媽。那些被傳頌的、有著經(jīng)典地位的故事，似乎總在告誡人們，人需要在兩種心態(tài)之間來回震蕩，一邊是避免獨(dú)特，另一邊是不甘于平常。當(dāng)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消失在視野之外的時候，我決定再也不同任何人提起她了。作家們已經(jīng)把太多尋常人間的精彩戲劇慷慨地授予人們：而那些表面的奇人奇譚，再也不能引起我的興趣了。

確實(shí)，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次，因?yàn)槲夷俏贿h(yuǎn)在西班牙的小同學(xué)、小鄰居回國，我們還說起過那個女孩。他帶著散發(fā)著陽光氣味的便便大腹，用被簡單的生活內(nèi)容拖到極為緩慢的語速，問我那女孩去哪里了。我說：你是指哪個女孩？他說：就是那個有六根手指的。

我被一個突然的想法擊中，回答說：我不記得這個人了。我只記得有個兩只手一共十一根手指的女孩。我心里說，這是個更加準(zhǔn)確也更加公道的指稱，她那么努力地做到從容，早就應(yīng)該得到這份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