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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得去的家鄉(xiāng)

      鳳凰網(wǎng)文化讀書2024-04-18 08:06

      01

      每個黃昏的太陽,都落在我的家鄉(xiāng)

      二十七年前的一個秋天,我辭去沙灣縣城郊鄉(xiāng)農(nóng)機管理員的工作,孤身一人到烏魯木齊打工。在這之前,我是一個閑散的鄉(xiāng)村詩人,我用詩歌呈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想象和情感。除詩之外,不屑于其他任何文體。我覺得詩歌那一句摞一句可以壘到天上的詩句,是一種形式也是一種儀式,它太適合盛放一個鄉(xiāng)村青年的孤傲內(nèi)心。可是,我的詩歌寫作到烏魯木齊打工后便終結(jié)了,我放下一個詩人的架子改寫散文。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的寫作契機,或許就是我在烏魯木齊打工期間的某個黃昏,我奔波在這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一扭頭,看見了落向天邊的夕陽,那個碩大的、躍過城市落到地平線上的夕陽,它正落向我的家鄉(xiāng)。因為我的家鄉(xiāng)沙灣縣在烏魯木齊西邊。那緩緩西沉的太陽,像一張走遠的臉,驀然回轉(zhuǎn),我被它看見,看得淚流滿面。

      那一刻,我知道每個黃昏的太陽,其實都落在我的家鄉(xiāng)。那里的彎曲道路,土墻房屋,以及雞鳴狗吠的聲音,孩子哭喊的聲音,牛哞馬嘶的聲音,都被落日照亮,一片輝煌。那個被我扔在遠處的家鄉(xiāng),讓我從小長到青年的遙遠村莊,在一個午后的夕照中,被我看見,我開始寫它。那樣的寫作如有天啟,我?guī)缀醪挥萌ハ肴绾螌懀迩f事物熟透于心,無論我從哪一年哪一件事寫起,我都會寫盡村莊的一切。

      那么,這本書究竟寫了什么,這樣一個扔在大地邊沿,幾乎沒有顏色,甚至沒有多少故事的村莊,能寫出什么。

      我沒有去寫這個村莊的四季勞作,沒有去寫鄉(xiāng)村的風俗文化,也沒有寫數(shù)百年或者數(shù)十年來村莊的遭遇和變遷。當我著手寫作時,我覺得這個村莊的農(nóng)耕生活,它跟中國任何一個村莊一樣的鄉(xiāng)土命運,以及經(jīng)過村莊的一場一場的政治運動和變革,都變輕了、變小了,它甚至小到?jīng)]有刮過村莊的一場風更大。

      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

      是時間。

      時間在一年年地經(jīng)過村莊,用一場一場風的方式,用人們睡著醒來的方式,用四季花開和蟲鳴鳥叫的方式,也用一個孩子孤獨寂寞的長大,和一村莊人悄無聲息地老去的方式。時間把它的愁苦和微笑留在人臉上,也留在路邊一根朽木頭上,時間的面目被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所看見。整個村莊大地是時間的容顏,一村莊人的生老病死是時間的模樣。我寫了時間經(jīng)過一個村莊和一顆孤獨心靈的永恒與消耗。也看見人和萬物紛紛奔赴的時間歲月中的家鄉(xiāng)。

      就這樣一篇篇的去寫,村莊的時間在寫作者筆下慢下來,安靜下來,又快速地在某個瞬間里過去了百年千年。這本書我寫了十年,也把我從青年寫到了中年。

      這是我在遠離家鄉(xiāng)的陌生城市,對家鄉(xiāng)的一場回望。或許只有離開家鄉(xiāng),才能看見家鄉(xiāng),懂得家鄉(xiāng),最終認領(lǐng)家鄉(xiāng)。《一個人的村莊》,是我在異鄉(xiāng)對家鄉(xiāng)的深情認領(lǐng)。當我在那個陌生城市的街道上,遙想落日余暉中的家鄉(xiāng)時,就像想起了一場夢。我知道,那個塵土草木中的家鄉(xiāng),已遠在時間外,又近在心靈中。我能觸摸到她了。

      02

      沒有誰能阻擋她的靈魂回鄉(xiāng)

      五年前一個冬天的夜晚,我的后父不在了。得知消息后,我連夜驅(qū)車往沙灣縣趕,那夜正刮著北風,漫天大雪,在昏暗的車燈中,從黑暗落向黑暗。那場雪仿佛是落給一個人的,因為有一個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

      趕到沙灣縣時,后父的遺體已被家人安置在殯儀館,他老人家躺在新買來的紅色老房(棺材)里,面容祥和,嘴角略帶微笑,像是笑著離開的。

      后來聽母親說,半下午的時候,我后父把自己的衣物全收拾起來,打了包。

      母親問他,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后父說,馬車都來了,在路上等著呢,他要回家。

      我母親說,你活糊涂了,現(xiàn)在啥年代了,哪有馬車。

      后父說,他聽到馬車轱轆的聲音了。馬車在路上來回地走,那些人在喊他,他要回家。

      又過了幾個小時,后父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我后父年輕時在村里趕過馬車,馬車轱轆在地上滾動的聲音,也許一直留在他的心中。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個小時,他聽到了那輛他曾經(jīng)趕過、在鄉(xiāng)村大道上奔走多年的馬車,過來接他了,他被那輛馬車接回了家。

      紀錄片《四個春天》

      后來,我們給后父操辦那個還算體面的葬禮時,我想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跟他沒有了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坐著那輛馬車回到家鄉(xiāng)。那個家鄉(xiāng),是他從小長到老,葬有他母親和父親的太平渠村,也是我在《一個人的村莊》中所寫的那個村莊。

      在縣城殯儀館的喧囂聲中,我想遠在縣城近百公里之外的太平渠村,葬有我后父家人的墓地上,他早年去世的母親,一定會聽到自己兒子的腳步聲從遠處走來。一個兒子的魂,在最后那一刻回到了家鄉(xiāng)。

      后父是太平渠村的老戶,幾代人的祖墳都在那里。

      我八歲時先父不在,十二歲時母親帶著我們到了后父家。記憶中我沒有去過后父家的祖墳,只是遠遠地看見過,有幾個墳頭佇在村北邊的堿蒿蘆葦中,想起來都覺得荒涼。后父是家里的獨子,每年清明,他一個人去上自家的墳。我們?nèi)ド舷雀负湍棠痰膲灐F匠N覀兿袷且患胰耍竭@一天突然成了兩家人。

      我們在這個村莊生活了十年。這也是我從少年長大到青年,對我的人生影響最深的十年。我工作之后,把家從太平渠村搬遷到離縣城較近的村莊,過幾年又搬遷到城郊村,后來終于進了城。

      后父跟我們在縣城生活了三十年,一開始住平房,后來住樓房。我們居住的環(huán)境遠比以前村莊的要好許多。他跟我們生活的時候,盡管也時常趕馬車回太平渠村,去看他那院已經(jīng)賣給別人的老房子。我后父的馬車,直到家搬進縣城前才賣掉。他活著時沒有抱怨過現(xiàn)在的家,也沒說過要離開我們回他的村里去。但是,臨死前他說出了要回去的那個家。

      后父的話讓我頓時心生悲涼。這么多年來我們在縣城和他一起生活的那個家,那個有兒有女有妻子的家,就這樣不作數(shù)了?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這個家可以輕易被他扔掉。他要去回另一個家,那個早已沒有了親人,只留有父母墓地的荒蕪家園。

      那個家是他一個人的,那條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跟我們都沒有關(guān)系。

      他的死分開了我們。但我又分明感到他的死亡在連接起我們。

      前不久我去養(yǎng)老院看望老丈人,他因腦梗不能自理生活而住進養(yǎng)老院。

      我陪老丈人在院子散步時,碰見一個老奶奶,她向我打聽去一個團場的路怎么走。那個團場的名字我好像聽說過,卻又不知道在哪里,便只好對她搖頭。后來院里的負責人告訴我,這個老奶奶在養(yǎng)老院住了七八年了,她見人就問去那個團場的路怎么走,院里的人都被她問遍了,那是她的家,自從進了養(yǎng)老院就再沒回去過,她每天都想著要回去。可是,沒人告訴她那個團場怎么走。那個她只記住名字卻忘了道路的團場,被養(yǎng)老院的人隱瞞起來了。養(yǎng)老院成了她最后的家。

      后來,我再去養(yǎng)老院時,那個老奶奶已經(jīng)不在了。

      我想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會回到那個天天念叨的地方,那是她的家鄉(xiāng),被她忘卻的道路會在那一刻全部地回想起來,沒有誰能阻擋她的靈魂回鄉(xiāng)。

      03

      因為一個人的死,家鄉(xiāng)又復活了一次

      也是在幾年前的冬天,我經(jīng)歷了一個老太太的死亡。

      那個老太太住在我們書院后面的路邊上,每次經(jīng)過我都看到她端坐在西墻根曬太陽,我知道下午的太陽把西墻曬熱的時候,老太太脊背靠在土墻上會很溫暖,那是我奶奶早年經(jīng)常做的。我從這個老太太身上又看見了我奶奶的晚年光景。那個老太太看上去干干凈凈的,仿佛她一生在土里操勞,卻沒有一絲的土氣沾染在身。我還想著哪天閑下來,去跟這個老人家聊聊天。可是她突然就不在了。

      我記得那是一個中午,我開車經(jīng)過老太太家門口,路邊停了有上百輛車,看車牌,有從烏魯木齊來的,有從昌吉木壘來的,還有從更遠地方來的。這些人或是老太太的遠近親戚,或是她兒女的同事朋友。我想在老太太活著的時候,除了自己的兒女,其他人可能都不會來看她,老太太的生跟他們沒有關(guān)系,她只是在這個小山溝里不為人知地生活著。但是,她的死卻引來這么多的人,讓他們從遠遠近近的地方趕來奔她的喪事。她活著是她個人的事,小事。她的死成了全家族全村莊的大事。

      葬禮舉行了三天三夜,下葬那天一大早,長長的送葬隊伍從家門口排到了山梁上。人們抬著老人的壽房,走在深雪中新踩出來的道路上。那個山梁后面是她家的祖墳,她先走的親人都在那里。

      紀錄片《四個春天》

      我在這個老人的葬禮上,想到她一生中曾有過多少跟自己有關(guān)的禮儀場面啊,出生禮、成年禮、婚禮、壽禮,一個比一個熱鬧。最后這個自己撒手由別人來操辦的葬禮應該最為隆重,從這個隆重的葬禮望回去,一生中所有的禮儀,似乎都是為最后這場自己看不見的葬禮所做的預演。

      這是我們身邊一個普普通通人的生老病死。從一個村莊到一座城市,再到一個國家,我們都在這樣活,也這樣死。

      死是天大的事。

      這位老太太的死亡讓那么多人去奔赴的時候,死亡本身成了一處家鄉(xiāng)。那些早年離開這個村莊,從來都不知道回來的人,因為這個老太太的死亡,他們再一次回到家鄉(xiāng)。也因為一個人的死,家鄉(xiāng)又復活了一次。

      這位老太太有幸老死在家鄉(xiāng),安葬在埋有親人的祖墳。當她最后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會不會像我后父一樣說要回去。如果她說了,那她回去的路是多么地近,無需坐著馬車,她的后輩們靠肩扛手抬,便已經(jīng)將她護送到了那個家。

      在這場葬禮中,我看到我們鄉(xiāng)村文化體系中,安頓人死亡的最后一環(huán),還在這個小村莊完整保留著。會操辦喪事的老人還在,入土為安的祖墳還在。還有那些懂得回家來的人,他們在外面謀生,把老宅子和祖墳留在村里,他們知道有一天自己會回來。

      我在這個人頭攢動的熱鬧葬禮上,又一次看到死亡和每個人的深層聯(lián)系。

      04

      寫作是一場語言的回鄉(xiāng)

      我是在七年前的冬天,來到木壘英格堡鄉(xiāng)菜籽溝村。當時這個村莊給我的感覺,就像到了時間盡頭,那些人把所有房子住舊,房子也把人住老,屋梁的木頭跟人老朽在一起。年輕人都走了,大院子里剩下兩個老人。老人也在走。然后院子就空了,荒蕪了。一個曾經(jīng)煙火相傳的百年庭院,從此變成老鼠、螞蟻、麻雀和茂密荒草的家園。

      可我,卻是看上這個村莊的老和舊,才決定在這里安家。我這個年齡,喜歡老東西舊事物,也能看懂老與舊。因為老舊事物中,有遠去家鄉(xiāng)的影子。

      我們都注定是要失去家鄉(xiāng)的人。當以前的村莊不能再回去,家鄉(xiāng)只是破碎地殘存于大地上那些像家鄉(xiāng)的地方。菜籽溝便是這樣一個我能在恍惚間認作家鄉(xiāng)的村莊,她保留了太多的我小時候的村莊記憶。但是,那些承載早年記憶的事物,卻都老舊到了頭。

      紀錄片《四個春天》

      我自己也在這個老舊村莊面前,突然地老了,走不動了。

      我在村里收購了一所六七十年的老學校,做了一個書院,在這里耕讀養(yǎng)老。

      我在這個有菜地和果園的大院子里,讀書寫作勞動時,我又看見自己年青時的勞碌,看見我在寫《一個人的村莊》時所擁有的,可以看見時間的眼光和心境,又看見大地上完整的黑夜和天亮。我在滿村莊的舊事物中,聞到我曾經(jīng)生活的那個村莊的味道,它讓我雖然身處異鄉(xiāng),卻有了一種回到家鄉(xiāng)的感覺。

      記得在書院的第一年秋天,我看到一片長得旺勢的灰條草,就像見到了親人。我小時候灰條是最平常的植物,在門前菜地,田間地頭荒野中,到處都是。我們拔灰條喂豬,手上身上都是灰條的綠色草汁。我在這個剛剛落腳的陌生村莊,不認識幾個人,不熟悉它的路,卻看見一片熟悉的灰條草長在這里。還有遍地的蒲公英和蒼耳,還有牽牛花和扯扯秧,這個長著熟悉草木的地方,讓我仿佛身處家鄉(xiāng)。

      我還看見過一只老烏鴉。

      經(jīng)常有一群烏鴉在院子上空“啞啞”地叫著飛過去。有一刻,我聽到一只嗓子沙啞的烏鴉叫聲,我想這群烏鴉中一定有一只老烏鴉,它的叫聲和我一樣帶著沙啞和蒼老。等它們再飛過來時,我看到那只老烏鴉了,它飛在一群年青的烏鴉后面,遲鈍地扇著翅膀,歪歪斜斜,仿佛天空已經(jīng)不能托住它,它要落下來。

      我這樣看著它時,發(fā)現(xiàn)它也在看我,用它那雙烏鴉的黑亮眼睛,看著地上一個行將老去的人,抱著膀子、弓著腰,形態(tài)跟它一模一樣。那一刻,地上的人與天上的鳥,在相望中看到了自然世界中最后要發(fā)生的事情,那就是衰老。

      老是可以緩緩期待的。那個生命中的老年,是一處需要我們一步步耐心走去的家鄉(xiāng)。

      我在這個村莊,一歲一歲地感受自己的年齡,也在悉心感受著天地間萬物的興盛與衰老。我在自己逐漸變得昏花的眼睛中,看到身邊樹葉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蟲子在老,天上的云朵在老,刮過山谷的風聲也顯出蒼老,這是與萬物終老一處的大地上的家鄉(xiāng)。

      今年五月,我到甘肅平?jīng)霾娠L,當?shù)厝酥牢业淖婕歉拭C,就說你回到老家了。其實我的老家甘肅酒泉金塔縣,離平?jīng)銮Ю镏b,我怎敢把平?jīng)霎敵杉亦l(xiāng)呢。但后來,我從平?jīng)鋈苏f話的口音中,聽出我老家酒泉的鄉(xiāng)音,那是我去世的父親曾經(jīng)說的方言,是我的母親和叔叔們在說的方言,聽著它我仿佛回到那個語言里的家鄉(xiāng)。

      我平常說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語音中總能聽出家鄉(xiāng)話的味道,這是脫不干凈的鄉(xiāng)音胎記。尤其當我寫作時,我的語言會不知覺地回到早年生活的村莊里,回到我母親和家人的日常話語中。

      寫作是一場語言的回鄉(xiāng)。

      我寫的每一個句子都在回鄉(xiāng)之路上,每一部我喜歡的書,都回到語言的家鄉(xiāng)。

      05

      像我們的祖先一樣

      大概二十年前的冬天,我陪母親回甘肅老家。這是我母親逃荒到新疆半個世紀后第一次回老家。我們一路到酒泉,再到金塔縣,然后到父親家所在的山下村,找到叔叔劉四德家。

      進屋后,叔叔先帶我們到家里的堂屋祭拜祖先。

      叔叔家是四合院,進大門一方照壁,照壁后面是正堂,堂屋正中的供桌上,擺著劉氏先祖的靈位,一排一排,幾百年前的先祖都在這里。老家的村子鄉(xiāng)村文化保存完整,家家的先人都供奉在堂屋里。家里做好吃的,會端過來讓祖先享用。有啥喜事災事,會跟祖宗念叨。家里出了不好的事,主人最怕的是跟祖宗沒法交代。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祖先供在上房,家里人住在兩廂。祖先沒丟下我們,我們也沒丟掉祖先。

      我在叔叔的引導下,給祖先靈位上香。

      那是我第一次祭拜自己的祖宗,恭恭敬敬上了香,然后磕頭,雙膝跪地,雙手伏地,頭碰到地上,聽見響聲,抬起來時,看見祖宗的名字立在上頭,都望著我。頭“轟”的一下,像又碰到地上。

      敬過祖先,叔叔帶我們到劉氏家族祖墳。叔叔說,原來的祖墳被村里開成了田地,祖墳占的都是好地,每家一片,新出生的人都沒有地種,便從先人那里要地。我們劉氏祖宗便遷到叔叔家的田地里。

      叔叔指著最頭上的墳說,這是劉家太爺輩以上的祖先,都歸到一個墳里。

      我跪下磕頭、燒香、祭酒。

      叔叔又指著后面的墳說,這是你二爺?shù)哪梗斚ハ聼o子,從親戚家過繼一個兒子來,頂了腳后跟。我這才知道頂腳后跟是怎么回事。如果一個家族的男人沒有兒子,便從親戚家過繼一個兒子來,等這個兒子百年后,要頭頂著養(yǎng)父的腳后跟葬在后面,這叫后繼有人。

      紀錄片《四個春天》

      我叔叔又指著旁邊的墳說,這是你爺爺?shù)模竺媸悄愀赣H的,你爺爺就你父親一個獨子,逃荒新疆把命丟在那里,但墳還是給他起了。

      我看著緊挨爺爺墓的這一堆空墳,想到我們年年清明,去燒紙祭奠的那個新疆沙灣縣柳毛灣鄉(xiāng)皇渠六隊河灣里的墳,也許只是埋著父親的一具軀體,他的魂早已回歸到這里。

      然后,叔叔指著我父親墳堆后面的空地說,這塊地就是留給你們的。

      聽到這句話,我的頭發(fā)瞬間豎了起來。我原本認為,我的家鄉(xiāng)是北疆沙漠邊的那個村莊,我在那里出生長大,甘肅金塔縣的那個村莊,只是我父親的家鄉(xiāng),跟我沒有多少關(guān)系。可是,當叔叔說出給我留的那塊墓地時,我知道我和我父親,都沒有逃出甘肅的這個家鄉(xiāng)。他為了活命逃饑荒到新疆,把我生在那里,他也把命丟在了那里。可是,家鄉(xiāng)用祖墳族譜祖宗靈位又把他招了回來,包括他的兒子,都早已被圈定在老家的祖墳里。

      老家用這種方式惦記著她的每一個兒子,誰都沒有跑掉。

      那天我們坐在叔叔家棉花地中間的一小塊家墳中,與先人同享著嬸子帶來的油餅和水果。墳地挨著村莊,墳頭與屋檐炊煙相望。我想能夠安葬在這里,即使是死也仿佛是生,那樣的死就像一場回家。在自己家的棉花玉米地下面安身,作物生長的聲音、村里的雞鳴狗吠聲、人的走路聲,時刻傳到地下。離別的人世并未走遠。先人們會時刻聽到地上的聲音,聽到一代人來了,一代一代的人回到了家,那個家就在伸展著作物根須的溫暖厚土中,千秋萬代的祖先都在那里,輩分清晰,秩序井然。

      后來,我在叔叔家看到我們劉家的家譜。先祖在四百年前,從山西某一棵大槐樹下出發(fā),走過漫長的河西走廊,一路朝西北,來到了甘肅酒泉金塔縣山下村。家譜用小楷毛筆字寫在一張大白布上。叔叔說這是我父親寫的,他是劉家唯一會文墨的人,全家族人供他上學,一度把他看作劉家未來的希望,他卻跑到新疆不在了。

      以前我只看過裝訂成書的家譜,那是一頁一頁同姓人的名字。當我看到寫在大白布上的劉姓家譜時,我突然看懂了。在那塊白布最上面,是我們家族來到酒泉的第一個先祖的名字,這位先祖名字下面,生命開始分叉,一層一層,就像一棵大樹的根系,擴散再擴散,等到快到這塊白布的底部的時候,這些姓劉的人名字,已經(jīng)密密麻麻爬滿整塊白布。

      我知道,所有寫在這張家譜里的人,都已經(jīng)在地下了,他們組成劉氏家族繁復龐大的根系。而這個龐大根系的上面,是活在世上、人數(shù)眾多、住滿了一個又一個村莊的劉姓后人。他們組成一棵家族大樹的粗壯樹干和茂盛枝杈。每過一段時間,這棵大樹上會有枝葉枯萎,落葉歸根,成為家族根系的一部分。

      我想,多年之后,當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家譜上時,我已安穩(wěn)地回到地下,回到劉姓家族龐大的根系中,過著比生更漫長恒久的土里的日子。那時我眼睛閉住,耳朵朝上,像我無數(shù)的先祖一樣,去聽地上的聲音,聽那些姓劉的后人,在頭頂走來走去。我在他們腳下踏實的厚土中,又在他們跪拜供奉的高堂上。我默不作聲,聽他們哭訴,聽他們歡笑也聽他們流淚,聽他們高歌也聽他們嚎哭,聽他們悲傷也聽他們快樂。

      這是我們的鄉(xiāng)村文化所構(gòu)建的溫暖家園。在這個家園中,每個人都知道要回去的那塊厚土,要歸入的那方祖靈,要位列的那冊宗譜,是此生最后的故鄉(xiāng),在那里,千百年的祖先已經(jīng)成為土,成為空氣,成為蒼天大地。

      06

      我用文字供奉在云端的家鄉(xiāng)

      每個人的家鄉(xiāng)都是個人的厚土。在我之前,無數(shù)的先人埋在家鄉(xiāng)。在時序替換的死死生生中,我的時間到了,我醒來,接著祖先斷了的那一口氣往下去喘。這一口氣里,有祖先的體溫,祖先的魂魄,有祖先代代傳續(xù)到今天的精神。

      每個人的出生都不僅僅是一個單個生命的出生。我出生的一瞬間,所有死去的先人活過來,所有的死都往下延伸了生。我是這個世代傳襲的生命鏈條的銜接者,因為有我,祖先的生命在這里又往下傳了一世,我再往下傳,便是代代相傳。  

      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家鄉(xiāng),在土上有一生,在土下有千萬世。厚土之下,先逝的人們,一代頭頂著上一代的腳后跟,后繼有人地過著永恒的生活。

      在那樣的家鄉(xiāng)土地上,人生是如此厚實,連天接地,連古接今。生命從來不是我個人短暫的七八十年或者百年,而是我祖先的千年、我的百年和后世的千年。

      家鄉(xiāng)讓我們把生死連為一體。因為有家鄉(xiāng),死亡變成了回家。因為有家鄉(xiāng),我可以坦然經(jīng)過此世,去接受跟祖先歸為一處的永世。

      每個人的家鄉(xiāng)都在累累塵埃中,需要我們?nèi)フ覍ぁ⒄J領(lǐng)。我四處奔波時,家鄉(xiāng)也在流浪。年輕時,或許父母就是家鄉(xiāng)。當他們歸入祖先的厚土,我便成了自己和子孫的家鄉(xiāng)。每個人都會接受家鄉(xiāng)給他的所有,最終活成他自己的家鄉(xiāng)。

      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家鄉(xiāng)。

      而在更為廣闊的意義上,一粒塵土中有我們的家鄉(xiāng),一片樹葉的沙沙響聲中有我們的家鄉(xiāng),一只鳥飛翔的翅膀上、一朵飄過的白云之上有我們的家鄉(xiāng),一場一場的風聲中有我們的家鄉(xiāng),一代又一代人來了去、去了又來的悠長時間中,我們早已構(gòu)建起大地上共有的家鄉(xiāng)。

      多少年前,我用散文塑造了一個人的村莊家園。當我在陌生城市的黃昏,看見那個扔在遠處的村莊并開始書寫她時,那個草木和塵土中的家鄉(xiāng),那個白天黑夜中的家鄉(xiāng),被我從大地塵埃中拎起來,掛在了云朵上。

      那是我用文字供奉在云端的家鄉(xiāng)。

      本文節(jié)選自

      《大地上的家鄉(xiāng)》 作者:劉亮程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年:2024-3

      文章來源:鳳凰網(wǎng)

      作者:鳳凰網(wǎng)文化讀書

      版權(quán)與免責:以上作品(包括文、圖、音視頻)版權(quán)歸發(fā)布者【鳳凰網(wǎng)文化讀書】所有。本App為發(fā)布者提供信息發(fā)布平臺服務,不代表經(jīng)觀的觀點和構(gòu)成投資等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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