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小龍/文

 “人的一生應(yīng)是漫長而又短暫的修行。”這句話是誰說的，我不記得了。讀了吳重生詩集《捕星錄》后，我更加贊同這種說法了。

剛拿到《捕星錄》這部作品手稿時，其書名便把我給小小地嚇了一跳。試想，浩瀚星河，何等宏闊無限，一個人在宇宙中渺小如塵埃，是什么樣的能量竟然讓吳重生先生有“捕捉”星星的勇氣，是一種志向么？是一種張狂么？還是一種強大的自信？也許都有。后來認真讀罷，我才明白，他所捕獲的這個“星”，也不一定是遙不可及的那些東西，而在人生長河中，無數(shù)閃光的片段、瞬間，那些詩意的“星”，被吳重生敏銳的詩心成功捕捉到了。

《捕星記》，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文學(xué)藝術(shù)功力，那是一種境界，是人生的寶貴財富。

對于吳重生詩人是不是善于參禪悟道這方面，開始我是胡亂猜測的，憑一種直覺。記得有一位詩人跟我交流時說過，詩人一定要參禪，對于詩歌的境界大有裨益。境界，我們對這個詞語并不陌生，《詩·大雅·江漢》“于疆于理”的漢鄭玄箋：“召公于有叛戾之國，則往正其境界，脩其分理”。一個人要想有高遠境界，就必須要有深遠的思想。我們生活在浮躁現(xiàn)實中，就要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獨立的思考。面對不同的環(huán)境和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能時時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才會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如何選擇和捕撈。

讀詩就是讀人。吳重生的詩易懂，語言平和，江河大地，午后清風(fēng)，仿佛信手拈來，絲毫沒有造作的成分，這是成熟詩人的顯著特點。當詩藝運用自如，語言駕馭已成為最基礎(chǔ)的功夫。但凡刻意的東西，始終會有痕跡，崇尚自然的詩歌作品才會更加久長。

開篇第一首《大運河是條太陽河》，便給了我一種格局開闊意境高遠的印象，越讀越有滋味。大運河，承載著數(shù)千年的文明，歷史的重量，豐富的文化底蘊，寫它的詩人數(shù)不勝數(shù)。這樣一個物象，寫出來的詩歌絕對不能小氣，太小氣是無法表達出其本身寄寓的詩歌能量的，一定是失敗之作。但是，如何駕馭好大題材，如何從不同的角度切入，通過不同的視覺來避免“千人一面”的同質(zhì)化詩歌現(xiàn)象，顯然吳重生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他對運河的熟悉和認知是深刻而獨特的，有不一樣的詩性理解：“走上拱宸橋，就像走上故鄉(xiāng)的原野/充實、安詳，一如四季流淌的運河水/船隊在水面上劃開一道道白色的口子/肆意暴露運河綠色的骨骼和靈魂”從尋常生活的場景入手，一下子便將讀者帶入其中，這種自然而然妙不可言，讓人身臨其境。詩人接著說，“這樣的日子周而復(fù)始/人們對運河的疼痛習(xí)以為常/從南到北，運河被一座又一座城市收留/但第二天黎明，運河一定整裝上路/風(fēng)塵仆仆，義無反顧”這是多么流暢溫暖的感覺！提煉的詩句，既讓人感覺舒適，又有內(nèi)在的張力。好詩能夠喚起讀者情緒的反應(yīng)，心靈的共鳴，而不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讓讀者云里霧里。“它越跑越快，把大地跑成了天空/把自己跑成了一道嵌進天空里的閃電”類似這樣的詩句較多，亮眼，抓心，形象生動，有力地表現(xiàn)了“大運河”的文化內(nèi)涵。詩人沒有在表象淺嘗輒止，而是持續(xù)深入抵進詩境，很有酣暢淋漓之快感。在這首詩里，“我”與大運河緊密聯(lián)系，通過“我”的切身感受，起伏開合的情感流露和釋放，為我們鋪開了一片浩蕩空闊的壯美境地。

人至中年，歷經(jīng)的各種事情豐富多彩。歲月將人磨礪得成熟而穩(wěn)重，積淀的素養(yǎng)使得詩人在文字表現(xiàn)上也顯得慎重和嚴謹，溫和而謙遜。

新聞的職業(yè)性，更將詩人吳重生的觀察力賦予了更多的敏銳和發(fā)現(xiàn)的可能，并將看到的事物和想象中的信息符號變?yōu)樽约旱恼Z言表達。

《衢州九章》是一組地域性濃郁的詩歌。在他筆下，常山是一個春餅，形象而有趣。他把衢州之厚重寫得輕靈便捷，甚至可以進行打包托運、郵寄。“你說你會把衢州寄來/我在北方的疆界等了三天/雖說這里離南方僅一步之遙/雖說我的腳尖因為等待而沾滿露珠/雖說我的睫毛因為思念而沾滿花香/衢州的山水那么重/衢州的空氣那么沉/要打包托運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說你會把衢州寄來》）。而在《寫給紫竹橋的回信》里，飽含情感，像情書一樣傾訴衷腸，“明白了吧，親，不是我不愿意與你同行，只是我的心里也有一座橋/我不告訴你它有多高多長，它在南北之間，它在夢想之上”溫婉誠摯的愛，流于筆端。這一組作品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也從詩文中對作者的情感品格有了更深地了解。

《你的啟程驚動了氣象》這組詩共十首，從多個渠道將內(nèi)心對生活的熱愛宣泄得徹徹底底，澎湃激蕩的情感，毫不夸張，張弛有度，其語言承載的情緒，成為讓人心悅誠服地享受。“十渡，十渡的院子呀/還有一渡在夢境里游弋/還有一個院子埋沒在荒草里/還有一個希望在黎明的光里/等待不期而遇的春風(fēng)/把她喚醒……”（《等待春風(fēng)，把院子喚醒》）“還記得那個供你充饑的月亮嗎/它的心是如此飽滿，色彩金黃/掰一半給我吧/讓我也嘗嘗這歲月的瓊漿”（《三天有多長》）。

《內(nèi)蒙四章》也是一組有深刻體驗的作品，將歷史文化、地域文化、我與民族的生活及命運有機結(jié)合，給人以正能量。另外《雪地六題》《北京大學(xué)的門》《廣州六章》《春日十詠》等都是如此。

我曾經(jīng)在與詩人朋友交流時多次表示，詩人要寫自己熟知的生活，詩歌不是憑空捏造。一個人在生命體驗中，觸動靈魂的事情，藝術(shù)地再加工而呈現(xiàn)，是一種美好，我認為這是文學(xué)藝術(shù)對熱愛它的人們最美好的恩典。詩人吳重生在《捕星錄》里，很多作品記錄了他在生活行跡中的所見所聞。他具有一定浪漫情懷，但又是給予現(xiàn)實的抒寫。他寫錢塘江，通過浪濤聯(lián)想其身世“我相信，錢塘江是在冬天出生的/你看，那成排成排的浪花/不正是千堆雪所卷起的往事/東海在沉吟之間，忽然就有了你/那噴薄而出的氣浪/覆蓋了整個銀河系”……新穎而別有韻味的情懷，總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與之關(guān)聯(lián)起來，親近感不僅拉近了閱讀距離，更增強了真實性，與讀者進行意識的交互，實現(xiàn)融會貫通。

艾青說，“生活實踐是詩人在經(jīng)驗世界里的擴展，詩人必須在生活實踐里汲取創(chuàng)作的源泉，把每個日子都活動在人世間的悲、喜、苦、樂、憎、愛、憂愁與憤懣里，將全部的情感都在生活里發(fā)酵、醞釀，才能從心的最深處，流出無比芬芳與濃烈的美酒。問題不在于你寫什么，而是在你怎樣寫，在你怎樣看世界，在你從怎樣的角度上看世界，在你以怎樣的姿態(tài)去擁抱世界。”（《艾青詩論》）

我們常說生活如詩，詩意人生。但凡有品位的詩人一定懂得珍惜和熱愛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生活，從詩歌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吳重生人生旅程的影子，感受到他豁達從容的人生態(tài)度。他在大地上行走，在城市便寫城市繁華熱鬧和人們積極向上的生活熱情，在鄉(xiāng)村則抒寫純樸鄉(xiāng)土的氣息給人心靈的洗滌和啟發(fā)。

 “我聞到了甘蔗成熟的味道/在南方，我成長的小村/甘蔗就是脆甜的生活”（《與白鷺一起誦讀春天》）“成堆的稻谷前，你撫摸一粒粒飽滿的情懷/你從隆隆的機聲抽身出來/乳白色的大衣不曾攜帶一顆露珠/陽光覆蓋了你的前路”（《你在曬太陽》）“我知道山的那一邊是燈火通明的城市/就像我手中這兩塊生世奇特的石頭/似乎代表著什么”（《我們被大山圍觀》）“松果滿地，松枝縱橫/昨晚的十級大風(fēng)可是你的信使/向自己借兩天時光/照亮你這一路的馬嘶箏鳴/縱人世繁華，我只要一條平板凳/太陽在左，而你在右”(《放下自己，摘幾片光陰》)這些作品，較強的在場表現(xiàn)和思考力，像磁石一樣抓住讀者，讓人不由自主地閱讀下去。

吳重生的《捕星錄》中，每一首詩都有一個原點，那就是在某一處事物前經(jīng)過、駐足，有的是行蹤，有的是思想。以小見大，從不經(jīng)意的一個閃光開始，由一個原點而散發(fā)開來，像陽光一樣彌漫開去，成為一道景觀，當然并非毫無休止地蔓延。也可以大見大，遙望遼闊，感知宏大的世界。語言的氛圍環(huán)境營造得柔和溫暖，不會讓讀者產(chǎn)生排斥和不適感。這也是成熟詩人的特征罷。

如：“我拿著鑰匙/試圖打開封存了很久的鳥鳴/然后，我讓鳥鳴裝箱托運/與兄弟的星群一起/去往南方以南”（《我只有白天的鑰匙》）“布谷鳥懂得比我多/春天懂得比我多/女兒回家，直接進了書房/陽臺上的茉莉花來不及打招呼/就開了”（《夏日三章》）這些詩句，細節(jié)表達，似曾相識的詩歌語言沒有任何違和感。

博爾赫斯在詩論中，也強調(diào)了感知和啟發(fā)的熱情和愉悅以及猜測隱喻暗示帶來的想象力。他指出，在創(chuàng)作方面，他更強調(diào)故事要有簡單的中心架構(gòu)，要有有趣的想象空間；強調(diào)不要矯飾自己的作品，強調(diào)作家要忠實于自我的想象和夢想，而盡量不要局限在背景環(huán)境中去；強調(diào)不要矯飾自己的作品，遵從于自己的寫作旋律感。對此，《捕星錄》可作為一個小小的例證。既是捕星，跟捕魚一樣，便有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無論如何，都來之不易。《捕星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個真實的匯總，無疑是給我們再現(xiàn)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共同分享曾經(jīng)產(chǎn)生的美好時空景象。

抒情、狀物、言志，詩歌的基本功能也。拋開這個層面不說，我更敬佩的是文字背后的東西。字里行間，無論怎樣抒發(fā)情感，描述景物，其產(chǎn)生的“氣場”才是能夠讓讀者感到震動的真正原因，于是又回到我開頭所說的“境界”。高的境界源于其胸懷，心靈的提升源于智慧。只有具有好的修養(yǎng)，才會有高的境界，而有好的心境，才有好的修養(yǎng)。“心靈通透，行為才會穩(wěn)健大氣”。

我對讀書、結(jié)交朋友的選擇都有較強原則性。負能量、沉重、晦澀的東西總是讓人不適，其消極情緒容易將人感染，把人帶進溝里，我不喜歡。

而詩人吳重生不然，他的詩作具有大格局和大氣象，每首詩都有具體的落筆點，角度新穎，洋溢著積極的浪漫情懷，卻又不顯得高蹈空洞，而是實實在在從現(xiàn)實性出發(fā)，言之有物，蘊藏著一種溫暖向上的力量。讀完這部作品，其境界和格局，給了我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因此我認為這是難能可貴的一種大道，值得推崇的人生徹悟。

這樣的詩歌作品人們愛讀，這樣的詩人大家都喜歡結(jié)交。吳重生對“捕星”做了記錄和整理，同時那些閃爍的“星”之光芒，又把他的襟懷和心胸照得格外亮堂。

（龍小龍，四川南充人，居樂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新時代詩歌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見《詩刊》《星星》《散文詩》《光明日報》等，出版詩集《詩意的行走》《自然的傾訴》《新工業(yè)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