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IC Photo ）

李佩珊/文

幾年前，一線反詐民警陳國平散發(fā)反詐傳單時，偶爾被行人接過隨手丟棄，那時的他或許不會想到，2021年他在直播間贈送的小鑰匙扣，會在涌入直播間的幾十萬人中供不應(yīng)求。事實上，短視頻平臺數(shù)據(jù)顯示，“反詐警官老陳”通過宣傳關(guān)注度本不是很高的反詐事業(yè)，已經(jīng)獲得了頭部流量，令人驚訝地“出圈”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今年九月，“反詐警官老陳”火了。

“反詐警官老陳”的真實身份，是河北省秦皇島市公安局海港分局的民警陳國平。老陳其實不老，今年43歲，正是當年。但論資歷，確實是相當?shù)睦稀Ｗ?006年自部隊轉(zhuǎn)業(yè)至派出所，陳國平已經(jīng)當了15年的警察。

對于外界而言，老陳的火，實在有些意料之外。在“反詐警官老陳”橫空出世以前，“反詐”是一項重要但不吸引受眾的事業(yè)，陳國平自己也經(jīng)歷過派發(fā)宣傳傳單但無人問津的慘況。所以，“反詐”主播并非自帶話題度。大眾印象中上一個 “網(wǎng)紅”民警譚喬，熱愛插科打諢，加之戴上帽子有幾分英俊，仿佛自帶了些許笑星氣質(zhì)。而國字臉的陳國平，更像是在每個派出所都找得到的桌前擺著大茶缸，嚴肅卻耐心的中年民警。

安迪·沃霍爾說，“每個人都可以成名15分鐘。”在2021年的9月1日，老陳抓住了5分16秒。在抖音直播連麥PK時，老陳碰上了一位妝容和衣服都頗為夸張，自稱是“西廠廠花雨化田”的主播。在連上的瞬間，“雨化田”看見了老陳的警服，瞬間“花容失色”，陳國平?jīng)]有給他喘息的時間，直接拋下一句：“我是反詐主播，你是什么主播？”“雨化田”直接“滑跪”了，“我是搞笑的，哥，我啥事都沒犯。絕對是良民，哥。一“莊”一“謔”碰撞出了巨大的喜劇能量，當晚直播間的最高在線人數(shù)達到了51萬。隔天，陳國平在“反詐警官老陳”的賬號上上傳了截取了5分16秒的直播片段的短視頻，收獲了高達130.9w的點贊，換言之，“反詐警官老陳”這個政務(wù)號(政府單位的官方短視頻號)徹底火了。在9月初經(jīng)歷了瘋狂的百萬級漲粉之后，這個賬號如今已經(jīng)擁有了450多萬的粉絲。

但當我們理順了這幾年短視頻App商業(yè)路線的變換，會發(fā)現(xiàn)“反詐警官老陳”的火，正在情理之中：老陳主動抓住了連麥PK的風口，“第一個吃螃蟹”，“反詐警官老陳”正是第一批可以直播連麥的政務(wù)號。所謂連麥PK，實際上PK的是雙方主播的觀眾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刷出的打賞禮物的價值，平臺從中分成而獲得營收。

2020年，成為了專職“PK主播”崛起的元年。2月份，在快手從制造搞笑視頻轉(zhuǎn)型主播的“劉二狗”自稱“快手最狠PK”，在每場直播PK前都立下相當重的懲罰，比如剃光眉毛和干吃辣椒，并且說到做到——這讓他在兩個月的時間內(nèi)爆漲了850萬粉絲，5月，更是將快手打榜記錄刷新到了驚人的2000萬，成為了第一個打破頭部主播天花板的專職“PK主播”。而在抖音，專注戶外領(lǐng)域視頻的“洪大炮”也轉(zhuǎn)向了專職的“PK主播”，在三十天內(nèi)漲粉34萬，成功躋身一線網(wǎng)紅。直播PK也幫助快手破解了公域流量有限和增長見頂?shù)睦Ь郑?020年快手的直播收入達到了332億元，相較于2019年保持住了5.6%的增長。

事實上，正如“劉二狗”和“洪大炮”的轉(zhuǎn)型之路一樣，老陳在通過直播連麥PK爆火的這5分16秒之前，已經(jīng)在短視頻App上用個人賬號拍了三年多的反詐短劇。在這些短視頻中，他扮演著狡詐的詐騙團伙老大，一邊圓了自己演員夢，一邊將詐騙犯的套路一一拆解在觀眾面前。然而，對于老陳而言，成本和收益有點難以成正比：自費拍一則反詐短劇的成本平均要4000多元，但幾年下來積累的粉絲也只有幾萬個。直播除了時間成本之外的成本比較低，對于老陳而言更具吸引力的是，他看到了吸引更多粉絲，讓更多人通過直播PK這個渠道了解反詐的可能性。

2020年的9月23號，老陳完成了志愿反詐的賽道轉(zhuǎn)換：“反詐警官老陳”這個賬號成為了第一批有直播權(quán)限的抖音政務(wù)號，他開始了穿著警服的直播“新氣象”。敢于第一個吃螃蟹的老陳試水連麥PK（為了避免圖利的質(zhì)疑和爭議，他的直播間標題一直掛著“拒收禮物”），也正是水到渠成。接下來發(fā)生的情節(jié)正是老陳“出圈”故事的開頭：老陳的5分16秒，不僅在短視頻App上帶來了百萬級的粉絲，也推動著國家反詐中心App的下載量一度登上下載榜榜首。老陳在各家媒體的聚光燈追逐著下不斷講述自己的爆火之路，宣告著他和他的志愿反詐事業(yè)在這段時間內(nèi)成為了社會話題的一個焦點。

追熱度，被熱度追

在老陳“出圈”的背后，是他對于追熱度的鉆研：反詐民警追熱度，因為詐騙分子總是能夠跟隨熱點制造出新的詐騙陷阱，主動追著熱度跑則意味著可以搶占先機提前預(yù)警；主播追熱度，則是必須擁有的最基礎(chǔ)的吸引力和留下觀眾的“網(wǎng)感”。

作為反詐民警的老陳，將追熱度視為沖在反詐第一線的工作要求。“詐騙無非就是幾大類，殺豬盤、刷單、冒充公檢法、投資理財、網(wǎng)上貸款。”老陳對經(jīng)濟觀察報記者說，反詐騙難就難在，詐騙犯會隨著熱度的變化而讓騙術(shù)變化。“比如雙十一到了，他們就會研究在雙十一應(yīng)該采取什么樣的話術(shù)來升級騙術(shù)。”詐騙犯也會隨著社交軟件的熱度走，什么軟件人多，就選擇那個平臺詐騙。所以近年短視頻社交平臺上，詐騙事件也水漲船高——抖音上曾經(jīng)成批出現(xiàn)假靳東賬號，試圖騙取中老年女性的信任和錢財。

作為主播的老陳，對于這套基于熱度的“網(wǎng)感”已經(jīng)相當使用熟練，甚至形成了一套“貫口”。細究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這套“貫口”來自于對于其他網(wǎng)紅主播熱度來源的“文化挪用”。老陳和其他主播連麥PK時的經(jīng)典“開場白”：“我是反詐主播，請問您是什么主播”，化用自在今年6月爆火的主播“導(dǎo)師田斌”連麥時的固定開場白“我乃導(dǎo)師田斌，請問閣下是什么主播”；暖場時的“直播間的家人們，把你們來自的地方打到公屏上”，“家人們”和“打到公屏上”則是在主播間病毒般復(fù)制傳播已無法考究的“梗”。

老陳“出圈”的最大原因，卻在于他沿著“梗”逆流而上，主動成為了那個“議程設(shè)置”了“網(wǎng)絡(luò)模因”（Internetmeme）的人。“任務(wù)”這個詞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直播間屏幕的評論區(qū)中。“任務(wù)”，正是老陳讓“下載國家反詐中心APP”和“反詐警官老陳”這個賬號在主播連麥PK時迅速病毒式傳播的模因。

“我一個人的力量很小，怎么擴大？我讓他們這些主播來為反詐做宣傳，利用其他主播直播間的這種熱度、流量為我們所需。”老陳說自己是有意為之，對于大部分主播而言，接到警察叔叔的任務(wù)，意味著一種“榮耀”。在和雨化田的連麥PK中，老陳給雨化田布置了“任務(wù)”，讓他在接下來的連麥中，勸說其他主播和他們的粉絲下載國家反詐中心的App。雨化田對此十分興奮，聲稱自己成為了反詐“正規(guī)軍”，在連麥PK中勤勤懇懇地完成這一“任務(wù)”。“任務(wù)”的雪球越滾越大，在后期，雨化田甚至在連麥PK時碰到了另一位和老陳連麥過的反詐“正規(guī)軍”主播“赤醬”，競相安利的場景拉滿了戲劇效果——他們的連麥片段隨即被截取瘋傳，被網(wǎng)友們稱為“普法戰(zhàn)爭”。

#您下載國家反詐中心APP了嗎？#一度登上了抖音話題榜TOP1。#當直播PK遇上警察#、#警察為了反詐騙有多努力#登上微博熱搜，總閱讀超6億。“反詐警官老陳”這個賬戶的粉絲量和直播觀看的高峰人數(shù)直逼百萬，進一步成為了直播江湖中那個被熱度追的人，或者說，“流量密碼”。

9月3日，老陳PK連麥了一位美猴王模仿主播，在不到3分鐘的時間內(nèi)，大約只有1000人觀看的“美猴王”直播間涌進了11萬人。很多主播都開始在直播間主動提及老陳和國家反詐中心App，其中有些明晃晃地是想“蹭”熱度，在“幸運”地和老陳連麥之后，直接在自己的直播間上演離奇的“劇本”吸引眼球，比如說自己家的老人走失了特別地惶恐無助，卻在老陳對時間、地點進行仔細詢問時，遮遮掩掩地打馬虎眼。“我是刑警出身，從一個眼神、一個工作、一句話，我都能分析出來真假。”老陳不愿“干得那么透”，“真的很累”，于是他往往“看透不說破”。

但洶涌而來的熱度，已經(jīng)讓老陳很難掌控。9月7日，因為老陳幾次連線黃圣依失敗，在他直播間的觀眾涌入了黃圣依和楊子的帶貨專場直播，刷屏評論要求黃圣依和老陳直播連麥。導(dǎo)購在一時之間肉眼可見地懵了，楊子出面停下了帶貨，和老陳進行了連麥。但這樣觀眾以自己“認知”強加于老陳的“出征”行為，讓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和熱度可能帶來的反噬。大量的匿名舉報也隨之而來，甚至認為他不能穿警服直播。終于，在9月8日，“出圈”爆紅了5天的老陳宣告暫時“停播”。

正義主播

但停播沒有給他帶來想象中的清靜和秩序的慢慢恢復(fù)。

“反詐警官老陳”退出了直播PK的江湖，但江湖上仍舊有著他的傳說。曾加入“正規(guī)軍”的主播們?nèi)耘f熱心宣傳反詐，認為這是“做好事”，在“推動正能量”。 在這一波的反詐熱度中，很多自稱是律師和銀行職員的主播也打著“揭秘”的旗號來宣傳反詐，“但這內(nèi)容就和實際的偏差很大”。“反詐宣傳，實際上是專業(yè)性比較強的。”老陳開始憂心，這或許會讓直播中的反詐宣傳“走偏了”、“變味了”。“一知半解的宣傳，反而會起到反作用，讓大家產(chǎn)生恐懼的心理。”老陳舉了個例子，之前他就糾正過一個以訛傳訛的反詐宣傳，“你只要和對方一旦連線視頻，那你的錢就全沒了”，這顯然是不太可能的。況且，有些主播在宣傳反詐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加入一些自己的口頭禪，這讓老陳“很害怕”，倘若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以這些為把柄再進行下一波攻擊，那么剛剛探索創(chuàng)新的反詐宣傳形式就很可能做不下去，讓所有人的辛苦就“全白費了”。

更糟糕的是，“李鬼”出現(xiàn)了。平臺上出現(xiàn)了大量在名字和頭像上試圖復(fù)刻“反詐警官老陳”的賬號，在他舉報后被一批批封禁。甚至，有詐騙分子冒充他的身份實施詐騙。

思來想去，出于責任和擔當，老陳在中秋節(jié)又恢復(fù)了直播。他逐漸將自己的直播重心移向了“心理輔導(dǎo)”，在9月24日，他在微博直播連麥了一位被詐騙了16萬的UP主小楊，用一個小時45分鐘的耐心勸導(dǎo)將小楊被詐騙的“內(nèi)疚、自責”撫平了，這場“心理輔導(dǎo)”直播獲得了高達1.6億次的直播播放量。事實上，在十幾年前老陳還是派出所片警小陳的時候，一件結(jié)局給他帶來巨大沖擊的詐騙案，讓他認識到了對于詐騙受害者進行“思想工作”，也就是進行“心理輔導(dǎo)”的重要性。“總有網(wǎng)友問我懂不懂心理學(xué)。”老陳說，他完全不懂心理學(xué)，但他有一種建立在研究詐騙受害者心理進行換位思考的“陳氏心理學(xué)”，比如他直接在直播時勸小楊，“實在想不通，就當成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來還。”剩下的事，交給警察處理。

“如果我退休了，我就做個‘正義主播’。”“正義主播”是老陳自造的詞匯。每當他在直播時問出那句“我是反詐主播，請問您是什么主播？”時，PK對象的回答總是形形色色，從搞笑主播到情感主播。老陳想象著，如果直播江湖中出現(xiàn)了一個能夠帶領(lǐng)大家一起做正義之事的主播，那會是件很好的事情。如果“正義主播”一直沒出現(xiàn)，老陳便將會像成為“反詐主播”般，再次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