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節(jié)來源于火。

公元前636年，晉文公姬重耳的恩公介子推不受封賞，攜母隱居綿山。屢尋不獲后，晉文公下令火燒綿山，本意是把介子推逼出來。大火燒了數(shù)天，不見要找的人，兵士搜山，在一棵被燒焦的樹下找到已成灰燼的介子推和他的老母。晉文公大慟，年年上山祭祀。這一天正是清明。

以一個故事延伸出的意義創(chuàng)建佳節(jié)，是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一如端午節(jié)紀(jì)念屈原的載體是汨羅江，清明節(jié)則是綿山。端午節(jié)的托喻是水，水上龍舟競馳；清明節(jié)的儀式則是火。

曾經(jīng)舉火迎新的傳統(tǒng)在歲月中淡去了。曾幾何時，我們的先祖奉行著點起圣火的清明。舉火之前必須熄火，熄火是對綿山那場大火的反思，那場火的確燒得愚蠢，斷送了一個追求個性的人物介子推的性命。熄火就吃不到烹制的食物，便稱“寒食”。

眾人皆認(rèn)同的一個生活慣例就是節(jié)。按農(nóng)歷，冬至后一百零五天為寒食節(jié)。寒食節(jié)持續(xù)六天，前后各三天，家家停止炊煙，于是三天前就要備下食品，用于寒食節(jié)的冷餐。晉中一帶的人家極敬重這個節(jié)日，家家蒸棗糕，用柳條穿起來插在大門上，謂之“子推燕”。

南宋《夢粱錄》記載：“凡官民不論小大家，子女未冠笄者，以此日上頭。”可見，宋朝的成人禮也會在這一天舉行。

寒食節(jié)的第三日是清明。清明日出門祭掃，并不焚燒紙錢，而是把紙錢掛在墳旁的樹枝上。如果置身外地，便登上高山，將紙錢拋向空中，叫“擘錢”。

寒食與清明是一個節(jié)氣的兩個程序，當(dāng)程序的環(huán)節(jié)被省略，節(jié)日的概念就發(fā)生混淆。

當(dāng)代人對清明的理解是祭掃和踏青，省略了對火的重啟。

有熄火必有重燃，重燃是清明節(jié)一個重大的活動。據(jù)記載，宋宮在這一天群臣云集乞火，官家會把新火賜給群臣。這是一個象征性的活動，如同國家公祭。新火是開端，也是以后日子的肇始。歲月是有階段的，有終便有始，年年歲歲構(gòu)成綿長的歷史。

我們只記得“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其實清明詠新火的詩更多，從這些詩句中我們看到新火傳承：

唐時的一個清明，張繼登上蘇州城的西門，從閶門望下去，幾乎家家熄火寒炊，于是他寫下詩句：“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

韋莊的《長安清明》則寫出了皇家賜新火的儀式：“內(nèi)宮初賜清明火，上相閑分白打錢。”“白打錢”是玩蹴鞠游戲勝者的賞賜錢，他在說，唐宮里除了在清明這天賜新火，還舉辦蹴鞠比賽，勝者能得到賞錢。

賈島更細(xì)致地描寫了清明節(jié)的新火：“今日清明節(jié)，園林勝事偏。晴風(fēng)吹柳絮，新火起廚煙。”先人的瘞墓祭拜了，灶頭的新火燃起了，人生又進入一個新的年輪。

杜甫則說得簡潔：“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凈客船。”

轉(zhuǎn)眼到了宋朝，新火的習(xí)俗延續(xù)著。

王禹偁是山東巨野人，憶起當(dāng)年的讀書生活說：“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

蘇軾在密州任知州，在超然臺上寫下“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一舉把新火寫到爐火純青處。

由此可知，新火的傳統(tǒng)遍及齊魯大地。

火是人生的希望。山頂洞人自從認(rèn)識了火，就把火種保留下來。這個火綿綿延延燃燒了五千年，照亮黃河流域，也照亮世界。

無獨有偶，1896年希臘雅典舉行的第一屆奧林匹克運動會也舉起了圣火，奧林匹克的初心是用體育競賽祭祀天神宙斯，每一屆新的聚會都有新火點燃，運動場上那座火炬塔燃起的是“更快更高更強更團結(jié)”的精神。

火燃燒著，燃燒出詩意，這個詩意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且將新火試新茶”，它有了更深遠的含義：薪火相傳，是一個個歷史片段和這些片段宏大的續(xù)章。

完成了這個有關(guān)“火”的儀式，人們就可以走出去看一看新的春天了，此習(xí)俗叫“踏青”，也叫“踏春”。

華夏博大，古人踏青的時節(jié)并不限于清明，二月二、三月三，都是踏青的節(jié)日，各地因地因時而定。郊野青草生發(fā)，生發(fā)的還有人們那顆躍躍欲動的春心。怎樣表達心中的歡悅呢？那就是走出去，在如茵的青草上走一走，甚至打個滾兒。

于是詩又來了，孟郊說“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沒腳是芳埃”，他是在城外的某個地方行走。

杜甫說“江邊踏青罷，回首見旌旗”，他是到江邊踏青去了。

蘇轍也去了江邊，他曾在熙寧九年那個中秋接到兄長蘇軾的問候，此時以《記歲首鄉(xiāng)俗寄子瞻》問候遠方的兄長：“江上冰消岸草青，三三五五踏青行。”可見踏青是結(jié)伴出行的，或家人一同，或摯友并肩，或情侶攜手。

杜甫的《麗人行》說：“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踏青地仍然在江邊，這條江是長安的曲江，踏青的是楊貴妃兄妹。

從皇家到百姓都遵循著清明的法則，迎接春的到來。一年一迎接，清明相似，人卻代代替換，就構(gòu)成了中華民族厚重的文化傳承。

也有獨自踏青的。那年崔護走在長安城南莊，被遍野桃花迷亂了雙眼，正在這時，身邊的一扇大門敞開，一位姑娘驚呆了詩人，她比那些桃花更好看。相識無緣，詩人留下一段清明桃花的記憶。次年清明他又來到這里，與其說是踏青，不如說是探望門里的姑娘，可是大門緊閉，那張美麗的面容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于是詩人為清明留下無比惆悵的詩篇：“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獨身行走的還有杜牧，他在清明的雨里沉吟：“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從此，人面桃花、清明雨色就成為清明的美學(xué)。

宋人張擇端繪出了北宋京都的清明，畫中也是一條踏青的河，那是汴河。在河的入城處行走著踏青人，結(jié)伴的、獨行的，還有推著輦的。那是踏青的清明。

還是回到清明的起點。兩千六百年前，在晉國的綿山，晉文公悲痛欲絕，無以寄托哀思，于是下令把介子推母子依托的那棵樹帶回去，樹已經(jīng)燒成枯木，他命工匠做了一雙木屐穿在腳上，每當(dāng)想起介子推，就望著腳上的木屐呢喃，悲哉足下！由此，“足下”二字就成了君王對愛臣的通稱。

全人類的節(jié)日，每一個節(jié)日都是那個民族文化的凸顯，當(dāng)一個節(jié)日到來，講講那些故事，就知道我們的來處，故事里的希望就是我們的去處。故事多長，我們走過的路就有多長。

新時代的清明，無須苦度那個寒食節(jié)，也無須舉火點燃新的生活，但是，有一個火種藏在我們每個人心中，每逢歷史關(guān)頭就把它點燃，這是華夏的薪火。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孫葆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