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路口,梧桐樹下,一塊兩米見方凸起的平臺上,磨刀老李頭又出攤啦。
我是在去年春天遇見他的。
白色運動遮陽帽,藍領白底加橫條體恤衫,體格健碩硬朗,看上去精神抖擻。
一陣微風吹來,柳絮洋洋灑灑,一團團白色的絮球兒,打著滾、繞著圈在他身邊飛舞,這春的律動更讓他顯得神采奕奕。
看他的穿搭,看他的神情,要不是他守著這磨刀的地攤,我一準兒得把他當成退休后頤養(yǎng)天年的老教授。
他接過菜刀,右手握住刀柄,刀刃向上,左手拇指熟練地在刀刃上一次次橫向劃過,估計是在判斷刀的磨損。
他一邊抬腿跨騎在長條凳上,一邊示意我坐在旁邊的馬扎上休息,臉上始終掛笑容。
“操作臺”就是這條板凳。
他車、戧、銑、磨各道工序毫不含糊。到了磨的環(huán)節(jié),還時不時用左手拇指試著刀鋒,那表情既嚴肅又認真,看上去像一個戰(zhàn)士擦拭自己心愛的武器。
眼瞅著銹跡斑斑的菜刀煥發(fā)出新的光彩,我湊過去搭訕:“大叔,您從前是做什么工作的,磨刀磨得這樣專業(yè)!”
他沒有抬頭:“我退休前是國營大廠的工人。”話音剛落,他的左手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迅速從板凳邊彈開,幾乎在他抬手的同時,鮮血就從左手食指第二節(jié)的部位涌了出來。
他隨手抓起搭在左膝上的毛巾壓住傷口,并輕輕地說:“沒事,沒事,刮刮擦擦是常有的事!”
看他受傷,我心里頗感不安,或許是因為我的搭訕讓他分了神。我掏香煙取一支遞給他,他把壓著傷口的右手拿開,改用左手拇指壓住傷口,伸右手接應我遞過來的香煙,臉上笑容依舊,我卻分明看到了他右手指頭和指尖的顫抖。
我心里明白,到了七八十歲的年紀,往往會出現(xiàn)這種手腳不聽使喚的現(xiàn)象,我的父母也是這樣的。
點上煙,他深吸一口,一抬腳面偏坐在長凳上:“年輕的時候,干了11年車床,后來又在廠里開了二十多年航吊,尤其開航吊這活,我沒出過任何頂點的差錯。”言語間流露著自信和當年的自豪。
我附和著說:“您老這是技術過硬啊!”
他接著說:“也不全是,在車間里開航吊,吊起的都是大物件,有的重達幾十噸,在航吊下面有我很多的工友在干活,不敢有一絲馬虎呀。每個工友背后都是一個家庭,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啊!”
聽到這話,我不由自主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明亮有光,透著厚道溫暖,更透著對崗位的敬畏。
這些年,經(jīng)常聽到許多人高喊責任和使命,但我卻從一個大街上擺地攤的磨刀老頭身上看到了更真實更讓人溫暖的道義和擔當!
磨完菜刀,不知是出于內(nèi)心的敬佩和尊重,還是出于對老李頭受傷的愧疚和補償,我多付了10元錢給他。但他堅決不要,不會使用微信轉(zhuǎn)賬的他就從皮包里找出來拾元紙幣塞給我……
就在我倆相互推讓的時候,不知從哪個方向走出來一個老太太,高聲喊道:“老李頭,影壁后街的劉大姨又把鑰匙落屋里啦,捎話過來,讓你過去看看哩!”
老李頭隨口答應著,“好哩,好哩!”邊收拾了幾樣工具,急匆匆地向后街的胡同走去了。
那個捎信的老太太看我還不死心的樣子,邊走邊說:“你不用再勸他,沒用的,他不會多要錢的。這么多年了,周圍街坊一些老人、殘疾人他都是上門幫忙,只要不添新配件,他甚至一分錢都不收!”
我還是不太相信地問:“是不是人家家境富裕,不稀罕這三瓜兩棗?”
老太太聽罷,順手抓過一個馬扎彎腰坐下,拉長了聲調(diào)嘆息著:“唉!啥家境富裕,他退休后漲了兩三次退休金,才拿到現(xiàn)在的3000元多一點。他家老婆子還渾身病,整天抱著藥罐子。十年前,他的兒子因車禍致殘,小家庭斷了經(jīng)濟來源,他每月還得拿出大幾千去接濟兒子兒媳,好支撐孫女去上學。”
我對老太太說,這個老李頭看上去挺顯年輕的,整天滿面春風笑呵呵的。
老太太接過話茬:“是啊,他心眼好,說話辦事都很敞亮,日子過得踏實,人活得磊落。今年,他應該是72歲,但看上去還很硬朗,可能與他喜歡活動有關吧!”
“哦,他喜歡啥活動?”我問。
老太太補充說:“聽他自己說,年輕時他喜歡摔跤,還在區(qū)里的摔跤大賽上得過大獎;進廠后,拉了二十多年的二胡和手風琴,廠里的大型演出活動都是他來伴奏,他拉的手風琴絕不輸給專業(yè)的哩!”
看著老太太說得神采飛揚,我能感受到她并非夸張,因此,也越發(fā)感到驚訝,越發(fā)覺得這個老李頭溫暖有光。
自從那次磨刀以后,我就特別留心老李頭的磨刀攤。
只要從那個路口經(jīng)過,我都會不自覺地看看他在不在。
每當經(jīng)過那個路口,看到他沒有出攤的時候,心里便不免生出些許擔心和牽掛。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秋去冬來,那棵梧桐樹的葉子已變得半青半黃,北風吹過,不時有枯葉散落。
陽光下,他又出攤啦,他正在專注磨刀。
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在攤位前等待,輪椅上人的腿上蓋著一件淺藍色的短外套。
咦!這件外套怎么有些眼熟……
哦,這是老李頭的棉襖,他定是擔心輪椅上的人在等待時會冷,就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那人身上。
看著這個本應被照顧的老人,還在用自己的能量照亮著別人,怎能不讓人感動;
看著這個自身穿戴都很單薄的老人,還把自己的棉衣披在別人身上,怎能不讓人為之動容。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了俄國作家契柯夫的一句話:“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的,包括容貌、衣裳、心靈,還有思想……”
是的,磨刀老李頭——你是美的。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