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黃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她的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用自己多年以來對講臺下4500名學生的觀察、交流以及私下探訪和畢業(yè)后的生活追蹤，向讀者真切描述了二本學生的學習、就業(yè)、交際和困惑。一時間，“二本學生”與“小鎮(zhèn)做題家”“打工人”等話題一起，引起了社會對于大學教育以及二本學生群體的持續(xù)關注和廣泛熱議，黃燈也成為二本學生的代言人。

與此同時，黃燈從講臺上走下來，跟隨自己的“二本學生”，長途跋涉返回他們從小長大的老家，和學生一起重走他們上學要走的路，傾聽他們操勞生計的父母的心聲，詢問他們發(fā)小的現(xiàn)實處境，辨認那些從祖輩傳遞下來的家族暗碼。近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推出的新書《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記錄了她在2017年至2022年走訪自己學生原生家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以及她對學生教育的一些整體思考，通過這些原生家庭場景的細密呈現(xiàn)，帶領讀者耐心了解這些年輕人究竟是如何成為二本學生的，這里面的每一步是如何落實的。二本學生成長過程所包含的復雜社會肌理，正是我們所有人共同面對的現(xiàn)實。

最近幾年，看到年輕人越來越難，作為老師，黃燈有些焦慮，所以很想實地走訪一下學生生長的地方，了解一下學生是怎么一步步從老家走到自己課堂上來的，借以探討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對我們個人的修復作用，以及那些可能被遮蔽掉了的很多有利的東西。

黃燈要去做家訪的那些孩子們的家，散落在地圖的各個角落里，需要無限放大才能看到這些小城、鄉(xiāng)鎮(zhèn)、村落的名字。從廣州出發(fā)，黃燈沿著學生回家的路線，一路換乘高鐵、長途客車、中巴車，電動車、摩托車，才能最終走進學生的家里。五年的寒暑假里，她到過騰沖、郁南、陽春、臺山、懷寧、東莞、陸豐、普寧、佛山、深圳、饒平、湛江、遂溪、廉江、韶關、孝感等地。

跟著學生的腳步，黃燈來到已經廢棄的小學操場、爬上鄉(xiāng)下老房子的屋頂、坐在茶園的高坡上、溜進家長打工的快遞分裝車間、穿梭于家庭生蠔養(yǎng)殖場的水域間、撿起田埂上紅薯枝葉的藤蔓，拍下孩子們高考時做過的成堆試卷。只有親自走一遍孩子“打火把上學的路”，才能體會上學的艱辛，以及家長為什么如此努力，想要把孩子帶去縣城讀書。只有親眼看見高三一學期就用光了200個空筆芯，才能真切感受正敏考試的壓力，以及想要改變命運的決心。面對學生成長環(huán)境的原貌，黃燈改變了自己作為教師，對于常年在講臺下聽課的這群孩子的一個誤會：二本學生應該沒有那么努力。五年的家訪，黃燈意識到沒有什么是易得的，哪怕是考上二本院校，也需要孩子全力以赴，和家庭傾力托舉。

黃燈在《去家訪》中延續(xù)了她在《我的二本學生》創(chuàng)作中的真誠和懇切，她不僅了解學生成長過程中的微小細節(jié)，也會同步關切自己學生同齡小伙伴的現(xiàn)實命運，了解他們做生意的甘苦，以及輾轉于大都市和小城市之間的無奈與掙扎。《去家訪》中出場的，除了學生以及同齡人指認和回顧自己的成長，一起向黃燈訴說青春迷茫的，還有學生的爸爸媽媽。

這些學生的父母，大多有城市打工的經歷，婚姻也多有跨省的結合，是有了孩子以后，才快速成熟，擔當起一個新家庭的建設責任。異地的陌生感，新生命帶來的身份感，以及家庭運轉的現(xiàn)實感，幾乎同時丟給了新父母。這個父母成長里面也有很多的艱辛、猶豫、喜悅以及無奈。與黃燈講述自己孩子成長經歷的同時，父母也跟黃燈講述了自己的彷徨和努力。黃燈都一并用心聆聽與記錄。要了解學生走過的路，就要全面了解一個家庭走過的路。

在這一遍又一遍腳踏實地的走訪中，黃燈既貼近了自己的學生，也貼近了家長，并在更深的意義上貼近了自己。《去家訪》因此既呈現(xiàn)了當下年輕人的成長軌跡，也展示了教育的現(xiàn)狀、更貼近了當下中國的廣大現(xiàn)實。

在學生的家里，黃燈與學生的父母、兄弟姐妹同吃同住，并一同去拜訪學生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同學發(fā)小，還會去家族的祠堂看看，與街坊鄰居一起拉拉家常。這就有了在章韜家，聽他爸爸講早年在緬北伐木經歷的機會；也就得以聽到境軍媽媽站在村口人行道的桃樹下，講起兒子的懵懂給她帶來的憂慮和無奈，以及決定留守家中陪伴孩子的掙扎和堅持。更多的時候，就算來到學生家中，黃燈也并不一定能見到他們的父母，因為他們要不雙雙在外打工，要不一方常年在外。就算幸運能夠同時見到父母，他們大都沒有特定的時間用來跟老師交流。日復一日的既定勞作，填滿了家長日常的有限空隙，難得的聊天機會，更多只能在紅薯地、豬欄旁、快遞間、養(yǎng)殖場內開展；或在鍘豬草、煮豬食、織漁網、揀快遞、修單車等忙碌的間隙中進行。

這些場景如此具體、日常而又必然，讓黃燈強烈感受到在經營家庭作坊、進廠打工、養(yǎng)蠔修船、擺攤售賣、種植茶葉、宰殺牲畜等具體的生計和勞作中，父母已經潛移默化地塑造了孩子的勞動觀、價值觀以及對求學和將來成家立業(yè)這些事情的基本認知。這通常會比家長空洞的說教，來得更為直接和深刻。這些無聲而巨大的現(xiàn)實，讓黃燈重新思索“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是否蘊含了一直被我們疏忽和漠視的地方？那些視而不見的日常，時時刻刻都在形塑著每一個個體。教育的邊界和果效，值得打破成見，一遍遍探討。二本學生是一個群體，更是單數(shù)的個體，每一個學生的身后，都站著千里之外的父母。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曲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