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文

多次來梅家塢，這次趕在了“明前”。起初，我的目標并非茶山，而是直奔云棲竹徑。

駛入梅靈路，才恍然這一時節(jié)的黃金意義：為了金子般的“女兒茶”，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私家車、旅游車、出租車，滿滿當當?shù)匕训缆贰⒕皡^(qū)高密度覆蓋。

此時，無論開車，步行，還是跟團，一雙眼睛注定是不夠的，眼里滿滿，心卻不累。那些波濤一樣起伏的蒼峰翠巒，那些曼妙蘊籍的茶韻春色，此刻都棲息在茶山上。

那天并非春和景明，輕陰，薄霧似蟬翼，但來自北方霧霾重鎮(zhèn)的我，天堂這點霧端的小巫大巫，輕紗裊裊只當詩意的煙雨浪漫。郭熙在《林泉高致》里寫山之四時，“春融冶，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此時的梅家塢就落落大方地“融冶”著。仲春的天幕下，人們對于春天、對于天堂、對于茶的熱情，一點也不亞于面朝大海。

從云棲竹徑出來，繼續(xù)向前。路兩旁的茶山滿是采茶女，許多時尚游人圍繞在她們身邊，悠閑，嬉戲著在茶樹間穿梭。這場主題為茶的盛宴中，茶樹早已超越了實用功能，正在被娛樂和旅游所替代。我被眼前一幕幕撩撥到心癢，無奈被車的河流挾持著向前，向前，想停都難。

印象中的杭州，處處淹沒在一片吳儂軟語中。此刻“明前”的杭州，哪怕在這城郊的梅家塢，南腔北調不絕于耳。這無意中強化了我對一首老歌《采茶舞曲》的留戀。我的大姐是老三屆，當年她們四個女生白衫黑裙手執(zhí)彩扇跳《采茶舞曲》，引得鄉(xiāng)人陣陣喝彩。彼時雖年幼，卻能隱約地想象江南春天的一派旖旎了。

開進一個熱氣騰騰的村子，村容村貌讓我找到龍井村的依稀印象。右手邊的茶館門前竟有兩個停車位——要知道，此時的停車位不比中彩票容易。

我停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他家開放式茶館里，“請問這里賣茶嗎？”“你可以上來看看。”是那種好聽的卷舌音。

沿著幾級錯落的臺階，落坐于方桌前，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與每家門店一樣，最惹眼的位置架著一只炒茶鍋，他拎出一袋綠茶，告訴我，他家僅僅這些，“每家土地有限，多的也只有五六畝。”他在家里經(jīng)營兩個營生，賣茶和農(nóng)家樂。

這個沿路而建的村子，游人擁擠著來到各個人家。坐在面向街道的位置，眼皮底下是熙熙攘攘的游人，不遠處則是綠油油的茶山，青煙漠漠，東風染盡，白鷺飛來棲何處？

茶山上依然可見那些采茶女以及悠閑或歡呼的游人，路上不斷有旅游車和私家車呼呼涌過。熱鬧是游人的，小茶館如一葉扁舟，中年男人穩(wěn)坐釣魚船。一丈之外，萬丈紅塵，他這里因了茶香氤氳而清涼靜謐，我驚奇這樣的反差，只讓自己盡享采菊東籬的悠然。

他遞過一張名片，我按上面稱呼他翁先生。翁先生一邊泡茶，一邊介紹。他嬌小的妻子適時出來，看上去比他年輕許多，三十歲的樣子，白凈，安閑，面部線條柔和，夏爾丹的畫《午餐前的祈禱》里微微欠身的女人，是她么？那個戴著頭巾式女帽，系著圍裙的可愛的主婦，閉上眼睛可知她在鍋碗間忙碌著，像奉行儀式般地操持著一些家務事，賦予日常生活一種崇高意義。

沒見他們的子女，一個老婦人是翁先生的岳母，坐在另一張桌旁剝著青豆，安詳清淡，是這一帶所有那個年齡的女人共有的神情。

后來我又去兩次。名義上是買茶，其實只想走走。這時才認真打量這間茶室，“德昕茶樓”牌匾高懸門上，第一反應則是“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只是“昕”或許與此諧音，寓意更為蒼媚、昂揚。頂部還有一古色標牌，上書“建于1918年”。這房子由妻子的太公，一位私塾先生傳承下來，她告訴我，家族中許多人從事教育，都與太公有關。

大家正品茶，翁先生起身送一個客人，回來后他說，這客人很特別，來自美國，早在半年前就在“大眾點評”上訂下他家后院那棵櫻花樹下的茶座，這一天，終于來了，帶來兩位日本客人……

我調侃他們?yōu)椤百Y本家”——每至清明前，都有從安徽等地來此的采茶女，此時，她們正在他家的茶園里“十指尖尖采茶忙”。想起呂薇曾在蕭山錄制的《茶山情歌》，一身青衫一副儒生模樣的優(yōu)雅公子，面前這對夫妻就融入了“茶山的阿妹俏模樣”……

翁先生家擁有五百多棵茶樹，每到清明前夕總要雇請多名采茶女，“季節(jié)不等人，要搶在‘媳婦茶’‘婆婆茶’前采完這茬。”除了工資，還要負責采茶女的路費、住宿等，農(nóng)家樂的廚師人選更不敢含糊，餐廳服務員也精心挑選。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去英國曼徹斯特拿了雙碩士學位，去年回來已在銀行就業(yè)。此地穩(wěn)定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獨特的自然景致，催生著茶農(nóng)對精神世界的尊崇，能看得出他們的安適、放松、自持，不像某些地區(qū)，在動蕩環(huán)境中自為，雖值得嘉許，卻處處給人一種不潔的目的感。

妻子帶我參觀這個家的全貌。穿過一個精致的小門，來到屋后的小小庭園，儼然一方小園林，花草樹木顧自優(yōu)雅著，一邊是煙火廚房，一門之隔即雅致到令人目眩。她如數(shù)家珍介紹各種樹木，桂花是主打，還有臘梅，海棠，櫻花……鋪著素色桌布的茶桌旁，拱圍著一方袖珍小花園，用竹籬圈圍，里面種著幾棵碩大的桂花、臘梅等，地面綠草茸茸，“秋天的時候”，妻子指著兩棵桂花說，“樹下的座位，早早地，就被客人訂下了。”

彼時，天上人間呵！茶香，花香，月下……

梅家塢有了茶，何須千嬌百媚，一樣優(yōu)雅自持。

回到茶室，靠近道路的高臺邊緣，擺放幾盆花木，其中一盆海棠開得正盛，大大的花朵，掩映著大大小小的花蕾，而那造型顯然是主人用過心的，顯示一籠的精致——還有優(yōu)雅。看，在這里，優(yōu)雅這個詞，總是吵鬧著自己歡跳出來。

茶，賦予梅家塢一種遺世獨立的神韻， 生命中本然的氣息，在各個細節(jié)滲出……人格養(yǎng)出了茶格。在梅家塢，茶是會抒情的。

去梅家塢的那天，我正犯胃病，翁先生泡的翠色的杯中物只好眼睜睜錯過，但他旋即換上一杯紅茶，“這個暖胃。”如果不是親見，我永遠也想象不出這種紅茶居然也由鮮綠的龍井而來。翁先生眼望遠山，悠悠地說：大自然就是這樣，并非要求你事事明白，它提供給你的就是這樣奇妙……面前透明的玻璃杯，勝于“鷓鴣斑中吸春露”。

在這里，每一粒茶都有尊嚴，即使略顯俗麗的茶花都是安詳素凈，嫻靜不爭的的低音。茶農(nóng)們把“茶”和“美”打通，一招一式，都為梅家塢的優(yōu)雅負責，盡管這一切悄無聲息，卻“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梅家塢，讓我想起一位大學教授命名的“農(nóng)村中國”。我也相信，欲讓世界了解“城市中國”，就把我們的北上廣深推到前臺，其高樓廣廈、時尚奢華，絕不遜于那些老牌歐美。

在城市化進程日益加速的今天，城里人對農(nóng)村普遍抱有復雜的感情，逆城市化、后工業(yè)文明等不斷炙烤著地球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從農(nóng)村基礎上成長起來的城市，卻比農(nóng)村“出落”得花枝招展、繁華富足。可是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被人類保留沿用至今。

小村莊，大時代，梅家塢是這個時代的一個縮影式文本，是中國農(nóng)村前進的海上航標，喚起我們心底最溫暖、最強勁的鄉(xiāng)音。

有一種對幸福的詮釋，就是把鄰居培養(yǎng)成紳士。不可否認，農(nóng)村與城市這對“鄰居”越來越“粘”了，當城市自堪“紳士”，怎么可以允許一個衣衫襤褸的農(nóng)村鄰居？

從梅家塢回到杭州城區(qū)，回望這位優(yōu)雅的“鄰居”，將帶回的清鮮的茶盒置于案頭，它往往攜了茶山的素樸和茶農(nóng)的優(yōu)雅，輕風般拂來……當我們的農(nóng)村也漸次優(yōu)雅起來，那將是怎樣的“農(nóng)村中國”呢。

作者簡介：

劉世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石家莊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看不夠的紅樓夢，品不完的眾人生》、《醉杭州 最江南》、《毛姆：一只貼滿標簽的旅行箱》、《將軍臺——“時代楷模”張連印》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