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臥安寢——古人與“躺平神器”的那些事｜觀展

文博時空2024-10-11 07:49

文博時空/文 文博時空作者蘇皖皖

圖｜吳翠明

繁忙的都市節(jié)奏中，人們往往渴望一片寧靜的港灣，讓心靈得以休憩，身體得以安放。而在歷史的長河中，古人對于“坐臥安寢”的追求，不僅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體現(xiàn)，更是深邃文化與哲學(xué)思想的映射。南宋詩人陸游在《午夢》一詩中提到“不覓仙方覓睡方”，金代有人在瓷枕上留下詩句“今朝無一事，睡至日高時”。深圳博物館最新推出的“坐臥安寢”特展，便是一場穿越時空的旅行，引領(lǐng)我們走進古代社會，探索那些關(guān)于坐、臥、眠的器物之美、文化之韻與生活之智。

床榻家具的起源

床在我國起源很早，《詩經(jīng)·小雅·斯干》云：“乃生男子，載寢之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床”包含兩層含義，一是臥具，一是坐具。自漢代以后，“床”這個名稱使用范圍更廣，不僅臥具、坐具稱床，其他用具也多有稱床的，如梳洗床、火爐床、冊床等等。西漢后期，出現(xiàn)了“榻”這一專指坐具的名稱。東漢服虔《通俗文》云：“床，三尺五曰榻”。可見榻是床的一種，所以人們習(xí)慣上還是將床榻并稱。

南北朝以后，開始出現(xiàn)高足家具。這一時期人們的坐姿也有所變化，更多的不是采用跪坐形式，而是兩腿朝前、雙腳向里交叉盤屈的箕踞坐。坐榻的形體也都向?qū)挻蟮姆较虬l(fā)展，并出現(xiàn)了圍子。《韓熙載夜宴圖》中描繪的坐榻巨大，左、右、后三面均安裝有較高的圍板，正面兩側(cè)各安一獨板扶手，中間留門可以上下，同時坐上幾個人仍顯得綽綽有余。在坐榻的后面，還可以看到當(dāng)時睡覺用的臥床。

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從無足的席，到高足的床榻；從簡單的造型與制作，到追求舒適、美觀和華麗，中國床榻形制的演變，反映的是千年文化風(fēng)俗的流傳。

羅漢床是展覽中的一大亮點，其形制獨特，坐臥兩用，深受古代文人雅士的喜愛。深圳博物館藏的羅漢床制作講究，工藝精湛，有的鑲嵌云石，有的刻詩文，有的描金漆繪，還有的雕刻各種繁復(fù)圖案。其中，民國時期的黑漆描金彩繪詩畫紋書卷圍羅漢床，床身通體髹黑漆，間以紅、綠、金漆，顯得富貴華麗。三面床圍書卷式，造型似連綿的卷軸，畫面內(nèi)容豐富，描金漆繪人物、山水、花鳥及詩文等，從中可以窺見時人的閑情雅趣和精神追求。

民國·黑漆描金彩繪詩畫紋書卷圍羅漢床

羅漢床以葡萄、竹葉、竹節(jié)等做裝飾元素，配以云石鑲嵌，整體顯得纖麗儒雅。床面較寬，安置于書房或客廳之內(nèi)，既可做待客安坐之處，也可為自身小憩之所。

民國·鑲云石雕葡萄紋羅漢床

貴妃榻，又稱美人榻、小姐榻，是古典家具中較為特殊的一種。深圳博物館藏的貴妃榻制作精致，大多鑲嵌云石背板，為民國時期廣作風(fēng)格的酸枝木家具。其造型吸取了西方長椅的形式，坐的功能強于臥的功能，后圍板仿照長椅背，其上鑲有圓形云石，兩側(cè)的扶手改成榻枕，具有濃郁的異國情調(diào)。

民國·酸枝雕花果紋貴妃榻

民國·酸枝嵌云石雕三獅推球葡萄紋貴妃榻

架子床是展覽中數(shù)量較多的一類床榻文物，主要來自廣東梅州、興寧、潮州及福建、浙江、安徽等地。這些架子床以四柱、六柱為主，式樣頗多，結(jié)構(gòu)精巧，裝飾精美。床通體朱金，通雕吉祥圖案，并以不間斷的回紋進行分隔和連接，整體呈現(xiàn)出古樸、雅致、靈動、喜慶的視覺效果。床楣及門圍主圖案為瓶花紋，回紋曲折迂回，連接各式各樣的吉祥圖案，如梅、蘭、菊、松、蓮、桃、牡丹、葡萄等，寓意吉祥如意。

清·朱金木雕花卉雜寶紋架子床?張之先捐贈

清·朱金木雕花卉雜寶紋架子床（局部）?張之先捐贈

在中國傳統(tǒng)床具中，私密性最強的莫過于拔步床。其形制高大，工藝精湛，功能完善，有如“房中之房”，可藏風(fēng)聚氣。拔步床結(jié)構(gòu)復(fù)雜，前廊后床，以圍屏、床頂板、門圍、門等圍合成屋。圍屏下部皆封板，上部為景窗，設(shè)插板，并以插銷來固定，便于采光與通風(fēng)，設(shè)計巧妙。前廊門柱之上設(shè)撐拱，上面安裝三重飄檐，仿建筑之樣式，層疊立體。

架子床各部分名稱示意圖 1

拔步床各部分名稱示意圖 2

拔步床各部分名稱示意圖 3

清·朱金木雕人物故事紋拔步床?1 張之先捐贈

清·朱金木雕人物故事紋拔步床?2 張之先捐贈

匠心獨運，鬼斧神工

床榻雖深藏內(nèi)室，不輕易為外人所見，但人們對于它的裝飾并未懈怠，甚至不惜重工。其裝飾工藝繁多，最常見的有攢斗、木雕、鑲嵌、漆繪等。多種工藝的結(jié)合，創(chuàng)造除了雕繪滿床、極盡繁縟的視覺效果，力圖營造出輕松、安靜、平和的氛圍，為坐臥之人能夠得到最佳的睡眠狀態(tài)做足鋪墊。其中如“一根藤”、“骨木鑲嵌”等典型制作技藝，一直流傳至今。

民國·朱金木雕人物故事架子床 1 張之先捐贈

“一根藤”制作技藝始于明末清初，是浙江民間的傳統(tǒng)木作技藝。寧波藝匠取數(shù)以百計小木段，長的數(shù)寸，短的僅半寸，每一小木段前端制成榫頭，后端尾部起槽作卯，凹凸相接組成曲尺形，或大或小、任左任右，彎彎曲曲，構(gòu)成各種圖案。有時會與卡子花(寧波當(dāng)?shù)靥胤Q“吉子”)相配，卡子花嵌在中間，一個為藤，一個為果。藤長果碩，象征子孫繁榮昌盛。其每個榫卯銜接要求緊密，尺寸特別精確。“一根藤”工藝常用于家具和建筑中的門窗裝飾。

民國·朱金木雕人物故事架子床 2 張之先捐贈

“骨木鑲嵌”是寧波特有的傳統(tǒng)手工藝，是寧波民間工藝美術(shù)與家具、建筑相結(jié)合的一種裝飾形式。早在唐宋時期，根植于民間的骨木鑲嵌等傳統(tǒng)手工藝已逐漸發(fā)育為自成體系、獨具風(fēng)范的工藝樣式。清末時，寧波已成為頗具規(guī)模的骨木鑲嵌家具制作中心。木嵌用材多為硬木類的貴重木材，因其木質(zhì)堅硬細密，不易變形。以骨鑲嵌則更顯出古拙純樸。現(xiàn)存的寧波骨木鑲嵌家具雖年深日久，仍舊形象完整。2008年，寧波骨木鑲嵌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

民國·花梨木嵌骨人物故事花鳥紋拔步床?張之先捐贈

民國·花梨木嵌骨人物故事花鳥紋拔步床（局部）張之先捐贈

觀照人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床榻上所雕刻隱喻的，皆是人生幸福之夢，可觀照現(xiàn)實人生，可窺見古人對傳統(tǒng)世俗幸福生活的期盼和追求，涉及婚戀、事業(yè)、家庭等人生幾大維度，反映了中國百姓的幸福觀、倫理觀、道德觀、人生觀。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人生有四喜,“洞房花燭夜”為其一，可見百姓視求得佳偶、結(jié)婚嫁娶為人生大事。古人對新床的設(shè)計和制作十分看重，往往雕飾精美，寓意吉祥，寄托了對新人白頭到老、美滿幸福的美好祝福，隱藏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觀，傳遞了多子多孫、廣延后嗣以傳家繼世的傳統(tǒng)觀念。

清浮雕《西廂記》人物故事紋架子床張之先捐贈

清浮雕《西廂記》人物故事紋門圍構(gòu)件

民國通雕“和合二仙”門圍子張之先捐贈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古人認為，大丈夫處世，當(dāng)奮發(fā)有為、積極向上、立功立事，人們視蟾宮折桂、金榜題名、高官厚祿、功成名就為人生夢想。床榻之上的四聘圖、滿床笏、魚躍龍門、五子奪魁等紋飾，正是百姓對子孫成才、入仕為官、建功立業(yè)的事業(yè)觀的直觀體現(xiàn)。

上：民國朱金木雕黑漆描金花鳥人物故事紋后床圍屏張之先捐贈

下：民國朱金木雕人物故事紋床里柜

“天教把定春風(fēng)笑，來作人間長壽仙。”從古至今，長生不老是中國人幾千年的夢想。古人更將“壽”列為五福之首，體現(xiàn)了重視生命的延續(xù)，熱愛生命、追求長壽的美好愿望。人們將桃、松、鶴、八仙、綬帶鳥、福祿壽三星、《二十四孝》人物故事等圖案雕飾于床榻之上，折射出期望長壽多福、家族興旺、福蔭后代的心理，體現(xiàn)了至孝篤親、孝道傳家、百善孝為先的傳統(tǒng)孝道與倫理觀。

清朱金木雕花鳥魚獸紋架子床張之先捐贈

床楣、門圍雕飾元素包羅萬象，涉及花鳥、魚蟲、瑞獸、吉禽、瓜果、博古、幾何紋等，有松、竹、梅蓮、龍、鳳、麟、鹿、象、獅、牛、馬、雞、兔、鷺、鴛鴦、蟾蜍、金魚、蝙蝠、松鼠、綬帶鳥、瓢蟲、青菜苦瓜、豆莢、桃子、楊梅、葡萄、石榴、戟磬、瓶花、方勝、古錢、回紋、壽紋、盤長紋等，組合成鳳凰牡丹雙龍戲珠、松鼠葡萄、太獅少獅、鶴鹿同春、綬帶春光、吉慶有余等多個吉祥寓意題材。

民國通雕雙鹿紋床門圍（局部）張之先捐贈

民國描金漆繪《二十四孝》故事圖床圍（“懷橘遺親”局部）張之先捐贈

民國彩繪水禽蓮花紋床頂張之先捐贈

古床的前世今生

本次“坐臥安寢——深圳博物館藏床榻精品展”是深圳地區(qū)首次舉辦的民間床榻專題展覽，精選展出羅漢床、架子床、拔步床以及床楣、床里柜、門圍子孩兒枕、虎形枕等館藏床榻文物 100 件/套。深圳博物館原有古床 20 余張，2019 年張之先先生捐贈了 34 張床榻，使深圳博物館床榻典藏具有了相當(dāng)規(guī)模，形成了特色。而這次床榻特展，也正脫胎于對張之先捐贈古床的整理研究。說起張之先先生這批古床的入藏經(jīng)歷，也頗具傳奇色彩。

“坐臥安寢——深圳博物館藏床榻精品展”策展人王昌武

據(jù)“坐臥安寢——深圳博物館藏床榻精品展”策展人王昌武老師介紹，這批古床原為安徽肥西一位藏家的舊藏，20 世紀(jì) 80 年代至 21 世紀(jì)初，這位藏家在皖南山區(qū)進行攝影創(chuàng)作期間，收藏了上百張整床，也因此傾盡財力，負債累累。2005 年 4 月，這批古床被送去揚州個園，在準(zhǔn)提寺“揚州民間收藏展覽館”展出后，被個園收藏。

1946 年出生的張之先，祖籍四川內(nèi)江，是著名國畫大師張大千侄孫。2012 年，張先生到揚州籌辦展覽，偶然發(fā)現(xiàn)個園管理處有一批古床在拍賣。他深知這是難得的珍品，說服家人后，他花費大價錢買下其中的 30 余張，后運回深圳。

張之先捐贈者

因古床體量巨大，對場地要求較高，這批古床先存放在某木器公司的庫房，后又輾轉(zhuǎn)在沙井、珠海等地。2019 年?11 月，張之先考慮到年事已高，為了不讓這批珍貴的古床散失(曾有商人出高價希望購買其中的精美花板構(gòu)件，被他斷然拒絕)，在福田區(qū)南園街道文化站史巧云站長的牽線搭橋下，決定將其捐贈給深圳博物館。同年 12 月 17 日，深圳博物館派出的專家團隊和專業(yè)的文物運輸公司人員一同赴珠海，經(jīng)過四天的加班加點，進行拆卸、包裝、搬運、裝車，20 日晚古床順利運回深圳，連夜入藏庫房。至此，這批古床結(jié)束了四處輾轉(zhuǎn)折騰、多次拆裝受損的命運。

深圳博物館接收張之先先生捐贈清代民國木床儀式

2019 年 11 月，專家組鑒定時，根據(jù)古床的用料、雕工技法、圖案紋飾，認為古床的制作年代為清末民國時期，大部分為江浙等沿海地區(qū)家具，地域特征明顯。深圳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又歷經(jīng)五年的清點、整理、研究，方有了這次的驚艷亮相。據(jù)統(tǒng)計，全國各地非國有博物館收藏的完整床榻數(shù)量不少于 2000 件，床楣等散件更是不計其數(shù)。非國有博物館一般都根據(jù)自身地理位置，收藏本地及周邊地區(qū)的床具為主。床榻收藏并不容易，一是運輸困難，古床每次拆裝、搬運都會損傷；二是存放不易，古床占用庫房較大空間，特別是拔步床，一張床就如同一間房。非國有博物館已成為床榻收藏、研究、展示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