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時的閱讀總是舒緩而愉悅的，能夠有大把的時間暢意體驗不同的人生。

作家李清源的長篇小說《窯變》堪稱中原大地上的鈞瓷編年史，以鈞瓷為背景鉤沉歷史又輻射現(xiàn)代，圍繞神垕翟家六代人與鈞瓷榮辱與共的命運流轉(zhuǎn)，梳理和再現(xiàn)鈞瓷的歷史傳承與現(xiàn)代變化，呈現(xiàn)悲欣交集的人生。

“文學(xué)作品，非史非傳，瓷林諸公，敬毋對號。”小說開篇即延續(xù)曹雪芹《紅樓夢》的敘事范式：已經(jīng)退休的董主任受人之托，帶著萬老板前去拜訪昔日好友、鈞瓷行家翟光照，尋訪未果卻得到董主任創(chuàng)作的小說書稿，就此引出神垕翟氏家族的傳奇故事。

小說家計文君在《曹雪芹的遺產(chǎn)》中說：“某種意義上，是因為《紅樓夢》非常深刻地通過人物塑造，傳達出了處于文化共同體內(nèi)的中國人相對本質(zhì)的情感特質(zhì)，這才是‘紅樓人物’與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中很多人物能夠‘同氣成譜’的更為內(nèi)在的原因。”我們都是吃傳統(tǒng)文化“奶水”長大的，但是，這并不等于要一味因襲守舊，而是要在“叛逆”中孕育出新的范式。

《窯變》時間跨度大、出場人物多，涉及鈞瓷博物學(xué)知識，創(chuàng)作起來難度較大，作者巧妙融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把鈞瓷燒制的艱難與翟家命運起伏有機融合，從晚清變革、軍閥混亂、抗日戰(zhàn)爭到新中國建立，家族史、社會史、鈞瓷史，也是中國人的心靈史，用窯變燭照復(fù)雜人性：“人性如窯瓷，入窯一色，出窯萬彩；命運如窯變，七分天工，三分人巧。”

畢飛宇有個精辟的比喻，他把小說里的世態(tài)人情比作“文學(xué)的拐杖”，世態(tài)人情是“俗骨”，也是煙火漫卷的生活本身。這根“俗骨”立住了，整個小說也就成了。

《窯變》以燒制和復(fù)制鈞瓷為主線，同時將人物的情感和心理刻畫得細致入微。作為中國古代五大名瓷之一，鈞瓷始于唐、盛于宋，以其獨特的釉料和燒制方法產(chǎn)生的神奇窯變聞名于世，其制作工序涵蓋取土、練泥、拉坯、修坯、畫坯、上釉、制匣、滿窯、燒火等，坊間素有“家有萬貫，不如鈞瓷一片”的說法。

翟日新深諳做瓷如做人的道理，“練泥如練性，修坯如修身”“釉欲和先和其氣，胎欲正先正其心”，他在重要關(guān)頭總是能夠挺身而出，捍衛(wèi)鈞瓷匠人的尊嚴。他身邊的人也是如此。程先生死后遭長子盜墓，朱先生凜然大義為其報仇，而朱先生與妻兒斷絕關(guān)系，待他死后才揭開真相，他與革命黨結(jié)盟反清，生怕連累家人。

翟日新的第一任妻子陸采芹，不能忍受舅舅樊有的惡行，殺死他后選擇自盡，作者的描寫極具在場感，“翟日新淚水滿眶，眼前白茫茫一團，猶如世界都淹沒在水幕里。隨著堂前一陣驚呼，水淋淋的世界驟然變色，仿佛丹砂墜入池塘，瞬間洇開一大片朱紅。”

生命的落幕，其實也是窯變，甚至是更加壯麗的一筆。

小說中，翟日新試行燒窯取得成功，竟得益于兒子月清的“搗鬼”——隨手扔進一枚銅錢，他由此獲得靈感，找來一枚廣東錢局的當(dāng)十銅圓，磨下一點銅粉加入釉藥之中，重新配釉試燒。“梅瓶之上彩釉面溫潤，遍體飛紅繚繞，輕盈如飄羽之朝霞，明麗如潑筆之丹砂。這就是窯變啊！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窯變！”

世人貪戀窯變，暗合欲望的驅(qū)使和權(quán)力的象征。

后來，鈞瓷參加巴拿馬萬國博覽會，袁知州找到翟日新，兩人就“紅紫二色”和“天青月白”爭論不下，一個認為沒有紅紫不足以成繽紛，一個堅持天青月白也是至文至雅的釉色。前者正是俗人的偏愛，以紅紫為尚彰顯出世人的審美觀和功利心。

到了翟光烈這一代，他用科學(xué)的方法還原窯變的原理，“其實說白了，所謂的鈞瓷窯變，不過是釉里的化學(xué)元素在適當(dāng)?shù)母G火氣氛下發(fā)生氧化還原反應(yīng)，最終形成五彩繽紛的光學(xué)效應(yīng)。”

古往今來，變化的是時間，不變的是人們對美的向往和追求。

小說結(jié)尾，萬老板不死心，再次找到董主任，終于見到傳說中的翟光照，他將自己收藏的心形壺拿給翟大師看，翟大師當(dāng)場摔碎美壺，承諾以一賠三。原來，這心形壺就出自他的手，是等他死了用來裝骨灰的，而燒制美壺用的是有夫之婦寧馨的骨灰，他想著死后能夠和她在一起。翟大師信守承諾，連夜燒制心形壺，最終無疾而逝。

他生前的一段話振聾發(fā)聵：“世間一切，只有變化最是動人。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萬物在變化中生出新意。但也有人不喜歡變化，因為它難以掌控，有風(fēng)險。”

足可見，窯變是人生的“詩眼”，是生命的苦難，是匠人的徽章。

“世無不變，唯變不變”，正如翟光照堂屋里懸掛條幅上的字，作者以窯變打開人的無限可能性，從而看到“人”的艱難與掙扎、徘徊與孤獨、無奈與悲傷。“某種意義上，偉大的小說是作家無法痊愈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分泌物。痛苦有多少，作品有多好。當(dāng)然，這里的痛苦，不只是通常意義上的個人情感痛苦，更是對人苦難的擔(dān)荷，是作家面對無法解救甚至充滿悖論的苦難塵世，艱難的質(zhì)詢和探索。”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翟家人愛瓷如命，用生命澆灌出窯變的幻彩——翟日進跳窯而死，寧可忍受至痛也不損毀窯件，臨死前他說：“該住火了。”翟光烈死的時候只說了句“就這樣吧”。而翟光照臨終前說：“你們好自為之吧，我走了。”

在我看來，這是他們在用生命詮釋窯變、守護鈞瓷家底。

窯變是淬煉人性的鏡子，又何嘗不是人世間最美的流星！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