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愛麗絲》（Still　Alice，2014年）電影劇照

“相比阿爾茨海默癥，我寧可生癌。”愛麗絲教授如是說。

看《依然愛麗絲》（Still　Alice，2014年）之前，我略有猶豫。那是一部反映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患者的影片，它不會讓人好受，也不會有太多的智性利益。我對該病的了解雖不能與專業(yè)人士相比，說到結(jié)論性內(nèi)容，倒相差不多。專業(yè)和業(yè)余人士都知道，這是一種成因不明、苦惱萬端、治療無望、尊嚴喪盡的頑癥，在他種疾病里最令人畏懼的死亡，反倒是該病唯一可以期待的轉(zhuǎn)機。阿爾茨海默癥可能出現(xiàn)在任何人身上，即，并非自以為生活方式正確、人生態(tài)度積極、身體健康、智力卓越且人生處于順風(fēng)滿帆中，就有望避免它。它不按常理出牌。

電影《桃色血案》（Anatomy of a Murder）里一位法官認為：“所有的法官都大同小異，區(qū)別在于他們的消化能力。”他接著補充道，“我可以消化生鐵。”我想說，我也愿意吞咽銀幕上的生鐵，只要電影優(yōu)秀就行。朱麗安·摩爾憑此片摘得奧斯卡影后，至少證明影片值得一看。

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的真實言行，幾乎不可能在銀幕上忠實還原，再嚴謹?shù)木帉?dǎo)，也難免有所美化，《依然愛麗絲》也不例外。然而，觀眾仍能看到令人揪心、窒息的生命苦難。

▲《依然愛麗絲》（Still　Alice，2014年）電影劇照

假如這種病尚存一絲痊愈可能，愛麗絲就最有可能獲得救贖。角色被設(shè)定為哥倫比亞大學(xué)語言學(xué)教授，著有《從神經(jīng)元到名詞》，是世界范圍內(nèi)語言學(xué)教育的奠基人之一。她的研究內(nèi)容與阿爾茨海默癥狀也有隱含關(guān)聯(lián)，其學(xué)者丈夫約翰的學(xué)術(shù)研究亦與醫(yī)學(xué)有關(guān)。那些令普通人望而生畏的醫(yī)學(xué)概念，倒是這對夫妻的家常言談。愛麗絲意識到大腦出問題時，年僅50歲，她的自我意識是如此敏銳，告知丈夫?qū)嵡闀r，丈夫尚毫無察覺。參照癌癥治療中的“早期發(fā)現(xiàn)、早期治療”原則，愛麗絲在疾病的萌芽期就捕捉到了它；她沒有諱疾忌醫(yī)，為她做檢查的也是一名有聲望的醫(yī)師。她沒有不良嗜好，平時喜歡跑步；她有著不錯的幽默感，演講中突然出現(xiàn)失憶，她會用“我就知道中午不該喝那杯香檳”來解嘲。在疾病尚未擊倒她之前，她能準確辨析不同遺忘的區(qū)別，當丈夫試圖用自己幾天前忘記了“葡萄糖”的拼寫來說明妻子夸大病情時，愛麗絲告訴約翰：阿爾茨海默癥的失憶，就像某件東西從大腦里徹底消失了，它與偶爾記不住單詞的行為，缺乏可比性。總之，相比那些晚年才遭遇阿爾茨海默癥的患者，愛麗絲按說擁有更多精力與疾病周旋。

愛麗絲屬于罕見但并非怪異的早發(fā)性阿爾茨海默癥（該病的命名者德國精神病學(xué)家阿洛伊斯·阿爾茨海默最早研究的一名女病人，就只有51歲），病因來自家族遺傳。確信自己得病后，愛麗絲教授的努力是驚人的，也極為悲壯。為了抵抗遺忘，她堅持在手機上做拼字游戲，做飯時則在小黑板上記下單詞，隨時檢查。雖然不情愿，她戴上了一個手環(huán)，隨時提醒自己是記憶受損者。意識到所有努力都無濟于事之后，她冷靜地做了一個視頻，對著電腦屏幕，她向日后必然面目全非的自己叮囑道：

嗨，愛麗絲，我是你。樓上梳妝臺上有個藍色臺燈，燈下第一個抽屜里有一瓶藥，上面寫著“就著水把所有的藥喝掉”，然后躺下來睡覺，好嗎？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做的事。當你回答不出問題，打開電腦上名叫“蝴蝶”的文件夾。

“蝴蝶”來自她少女時代的記憶。她初次聽說蝴蝶只能活一個月，很是難過，母親安慰她說：“蝴蝶用盡一生，只為活得美好。”現(xiàn)在這也是她的愿望。如果順利，這個視頻將是她憑借殘存的理性和高貴，給自己保留的最后一個機會。可惜，當她某天打算這么做時，照顧她的阿姨突然打開家門，愛麗絲驚恐之下打翻了藥瓶，她再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了。此后，她只能任由歲月沉入黑暗，那種連銀幕都不忍再現(xiàn)的黑暗。在這種并不致命的疾病面前，她的年輕反而成了巨大劣勢。

片名“依然愛麗絲”的寓意，源于丈夫約翰對子女的告誡和祈愿：丈夫希望子女永遠記住母親的聰慧和美好。這個樸素的祈愿，日后被證明是奢侈的。事實上，亞歷克·鮑德溫扮演的約翰，盡管作為丈夫可以得到8.5的高分，最后仍打算借機逃離，把老伴交給克里斯汀·斯圖爾特扮演的女兒來照料。幾乎不能想象，熱愛演藝事業(yè)的女兒會長期照顧她，那意味著女兒放棄自己的人生追求。

▲《依然愛麗絲》（Still　Alice，2014年）電影劇照

有抱負的成名演員選擇角色時，要么認可其挑戰(zhàn)性，要么確信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可以賦予角色光芒。我相信朱麗安·摩爾兩者兼而有之，在影片里，她在病情的每一個重要下降點，都給出了令人信服的表演，從最初的迷茫、尷尬、窘迫和恐懼，到日后的眼神散亂、嗒焉若喪，演得絲絲入扣，極為感人。阿爾茨海默癥不存在特別的秘密，也不允許出現(xiàn)神奇反轉(zhuǎn)，這對編導(dǎo)是一種挑戰(zhàn)，他們安排人物、推進情節(jié)時會受到疾病原理的限制。演員面臨的挑戰(zhàn)更大，她不是在扮演一種具有陌生化特質(zhì)的疾病，熟悉病情的觀眾大有人在，而疾病本身的殘酷也會降低觀眾的娛樂消遣之念，他們甚至?xí)駥＜視\那樣鑒定她的表演。演員成功了，這極不容易。

影片結(jié)尾時，景深變化把女主角沒入虛幻中。我們看不清她，也不忍看清她。她不堪設(shè)想的人生已然命中注定，我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如愛麗絲在一次演講中所說:“我每一天都在學(xué)習(xí)失落的藝術(shù)。這是地獄，而事情還在更糟。”

附帶一說，影片的聯(lián)合編導(dǎo)之一理查德·格雷澤，于電影拍攝前被診斷出罹患肌萎縮性脊髓側(cè)索硬化癥（ALS，俗稱漸凍人），并在影片上映后不久去世。物理學(xué)家史蒂芬·霍金亦有此疾。

如何評價這類給觀眾帶來煩悶和絕望的影片呢？

阿爾茨海默癥是人類疾病中唯一按發(fā)現(xiàn)者命名的疾病，沒有特別的文化和宗教來頭，既不能告解于上帝，也無法歸罪于魔鬼；它只是人類的現(xiàn)實夢魘。

阿爾茨海默癥使生活突然毫無指望，它顛倒生命與奮斗的價值，它是“心靈雞湯”的泄藥、勵志學(xué)的殺手、感傷文學(xué)的天敵。愛麗絲的病因是家族遺傳，這意味著她不僅會拖累家人，還會貽害下一代，盡管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是受害者，也是被動的施害者，她的無辜性不亞于任何人。在此之前，她所做的只是使自己變得優(yōu)秀，她也的確變得非常優(yōu)秀。這種優(yōu)秀原本配得上最好的回報，誰知，一種針對撒旦也嫌過重的懲罰，降臨到她身上——即使對撒旦，我們不也得遵循“惡惡止其身”的司法精髓，不作興株連的嗎？

受票房牽制的電影，常被視為逃避的藝術(shù)。一般說來，電影總是表現(xiàn)他者的生活，而非你我的生活，它更擅長制造光明，而非讓觀眾沉溺于黑暗。當然，電影不會屏蔽苦難，表現(xiàn)苦難的電影還容易獲得更高的藝術(shù)和道德評價，但銀幕上的苦難往往與觀眾隔著一道現(xiàn)實之墻，編導(dǎo)必須先確保這堵墻矗立著，再努力打破苦難與觀眾之間的心理之墻。觀眾只是苦難的旁觀者，他們從銀幕上體驗同情和悲憫，升華自己的人道主義情感，卻不必當真以為自己也會遭遇這種苦難。有時，影評家為了提升寓意，會將作品境界提升到人類整體的高度，制造一種“一人受難，寰球不安”的效應(yīng)，但那頂多只是心理效應(yīng)，觀眾的旁觀者身份并未改變。

即使那些以展示人間地獄為特征的電影，電影人也不忘增加一點亮色，名片《肖申克的救贖》（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即留了一個光明尾巴，主人公成功越獄，在一個美麗小島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以納粹集中營為題材的黑白片《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非常壓抑，最終仍出現(xiàn)了一抹紅色；《盧旺達飯店》（Hotel　Rwanda）、《鋼琴家》（The　Pi-anist）和《竊聽風(fēng)暴》（Das　Leben　der　Anderen）等也是如此，觀眾只要堅持，總能在尾聲得到心情補償。

▲《愛》（Amour，2012年）電影劇照

當然也有例外，如法國電影《愛》（Amour，2012年），僅僅凝視海報上的老人表情，就叫人凜然生悲。影片一開始就宣告了女主人公的死訊：枯瘦的老人躺在床上，身邊散置著失去色澤的花瓣，觀眾的心始終懸著，他們將猜想老太太是怎么死的。在接下來的兩小時內(nèi)，編導(dǎo)用凌遲般的藝術(shù)刀斧，細膩展示了這對恩愛老夫妻的毀滅之路。在老太太中風(fēng)之前，兩位老人過著平靜優(yōu)雅的生活，音樂是他們共同的愛好。疾病摧毀了一切，老夫婦萬念俱灰，最終，步履遲緩的老人在巨大悲痛和絕望愛意的支使下，用枕頭悶死了老伴，自己則坦然靜候死神的鐘聲。兩位老人的杰出扮演者也都年逾八旬，埃瑪妞·麗娃更是達到85歲——觀眾曾在《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里見過她明艷動人的表演——這讓我們額外多出一份忐忑。

就電影來說，拒絕回報觀眾以溫情，苦難場景一路向下，是不同尋常的。但藝術(shù)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一大區(qū)別正在于，在藝術(shù)世界，違規(guī)非但不屬犯罪，往往構(gòu)成一種真正的崇高。只要敢于消化生鐵，我們的觀影經(jīng)驗也會得到有意味的刷新。

晚年罹患癌癥的美國著名知識分子蘇珊·桑塔格，曾圍繞疾病和病人的處境，先后寫下兩篇文章：《關(guān)于疾病的隱喻》和《艾滋病與隱喻》,作者從“隱喻”角度——她說過：“隱喻和神話能致人于死地。”——對癌癥、肺結(jié)核、梅毒和艾滋病等疾病給人帶來的苦難，作了博學(xué)的考察，兩文閃爍著卓越的人文思想和人道光芒。但是，她沒有考察阿爾茨海默癥，這多少有點遺憾。

阿爾茨海默癥比她提到的疾病可怕得多。因為，只要大腦功能尚存，人的高貴就不會泯滅，個體依然可以有所作為，罹患癌癥后筆耕不輟的桑塔格本人，就提供了最好證明。在一些科幻片里，如《我，機器人》（I,Robot）和《機器管家》（Bicentennial　Man），編導(dǎo)令人信服地說明，只要具備高度仿真的思維和情感表達能力，我們對機器人也會投射出真誠的人類情感。美國著名醫(yī)師舍溫·紐蘭教授撰有《我們怎樣死——關(guān)于人生最后一章的思考》一書，他在考察老年癡呆者那一章的結(jié)尾，用沉痛的語言寫道：

確診為阿爾茨海默氏癥后，沒有什么安慰病人的辦法。良好的護理，志愿小組以及親友的關(guān)心，可以減輕病人一些痛苦，但是這個被人所愛的病人最終還得走過非常痛苦的陰暗山谷，所有的東西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原來的面貌。這樣的死亡無莊嚴可言。這是自然的專斷行為；是自然對人類有意冒犯造成的犧牲品。

敢于表現(xiàn)這個題材的電影人是值得敬佩的，即使他們?nèi)滩蛔∵M行美化。

影片《戀戀筆記本》（The　Note-book，2004年）的情節(jié)設(shè)計，來自老伴對丈夫的一項囑托：艾莉獲知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后，關(guān)照丈夫諾亞：“給我念筆記本上的故事，我會記起來。”那本精致的筆記本，記錄了兩人的相愛傳奇。

▲《戀戀筆記本》（The Note-book，2004年）電影劇照

這當然非常感傷。自身也有心臟病的諾亞，住進老伴的康復(fù)療養(yǎng)院，從此天天為她講故事。總是一襲鮮紅衣服的艾莉已認不出諾亞，所以，諾亞需要掌握溝通技巧，他每天都必須消除老伴的敵意，只有贏得信任，故事才得以講述。有些讀者可能會想到同年放映的另一部好萊塢喜劇片《初戀50次》（50　First　Dates），片中男主角愛上一名記憶只能維持一天的女孩，他必須每天展開全新追求，無論進展多么順利，姑娘次日醒來必然全部忘記，男主人公只能抖擻精神，重新來過，即使在兩人結(jié)婚，姑娘懷上孩子以后，重新確認的例行儀式仍不能有一日中斷。觀眾看到的都是浪漫，而假如真有其事，編導(dǎo)省略的內(nèi)容，定然無比磨人。諾亞的處境更糟糕，就算他偶爾喚起了老伴記憶，該記憶頂多維持五分鐘，艾莉隨后就翻臉不認人，還可能將自己“超級情種”的丈夫視為老流氓。艾莉早已不認識子女，子女來探望時，必須假裝是路人，才有望避免她的無名火。我們知道，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常會伴隨一種“感情泯滅”狀態(tài)，他們須臾離不開別人照料，又時常表現(xiàn)出對照料者的無視和傷害——對此類傷心細節(jié)，編導(dǎo)只能悄悄略過。諾亞是萬里挑一的好丈夫，有著無窮愛意和無限耐心，如此，這個較為勉強的故事，才能繼續(xù)。

▲《初戀50次》（50　First　Dates）電影劇照

編導(dǎo)竭力把影片拍得美好，為了襯托愛情的感人，諾亞對艾莉由一見鐘情到終身不渝的感情，始于一個滑稽的審美角度：艾莉坐在旋轉(zhuǎn)木馬上，正以大概每分鐘三圈的速度旋轉(zhuǎn)，諾亞一瞥之下，竟然確認了自己的終生伴侶。諾亞的求愛方式極為獨特，大多帶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屬性：跳上正在轉(zhuǎn)動的游樂場大轉(zhuǎn)盤，單手懸在半空，脅迫艾莉答應(yīng)與他約會；在深夜的小鎮(zhèn)十字路口，邀請艾莉與自己雙雙躺倒在街中央，觀察交通信號燈的明滅及頭頂?shù)男强眨恢Z亞在公交車上瞥見行走的艾莉，他強行扳動剎車閘，違規(guī)下車——絕對是一個需要拘留十天的高危行為。為了掩飾苦難、營造浪漫，編導(dǎo)拼勁十足。

影片結(jié)尾，兩個老人依偎在床上，手指相扣，借助夢境之舟，雙雙進入了天國，一群白色候鳥優(yōu)美地掠過銀幕，飛回兩人共同的家園。不用說，這是一個只能存在于膠片現(xiàn)實中的場景，于情于理，它都很難真實發(fā)生。醫(yī)生提醒諾亞，不要對老伴的康復(fù)抱有幻想，“老年癡呆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諾亞回了醫(yī)生一句漂亮臺詞：“科學(xué)不能戰(zhàn)勝上帝。”的確，上帝最好是個詩人，愿意替人類一切美好詞句埋單。

另一部電影《愛在記憶消逝前》（The　Leisure　Seeker，2017年）要勇敢一些，并且提供了關(guān)于癌癥與阿爾茨海默癥的苦澀對比。

▲《愛在記憶消逝前》（The　Leisure　Seeker，2017年）電影劇照

一對有教養(yǎng)的老年夫妻，唐納德·薩瑟蘭扮演的丈夫約翰曾是文學(xué)教授，海明威的狂熱粉絲，不幸得了阿爾茨海默癥，記憶力差得可笑；妻子艾拉已是癌癥晚期，需要住院。兩人做出了一個非常美國式的決定：開著家里那輛“尋找悠閑號”老款房車，從北方一路南下，直到最南端的佛羅里達，完成一次文學(xué)追夢之旅。

如以距離死神遠近作為疾病的參照，影后海倫·米勒扮演的艾拉，本該更令人牽掛，實情卻非如此。約翰的失憶情況并未達到《戀戀筆記本》里艾莉的程度，他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偶爾還能流暢背誦海明威的作品，但他一直是情況更糟的那一個，須臾離不得妻子，當記憶突然塌陷，他會撂下妻子把車開走，駛向某個自己也不知曉的地方。艾拉始終有著堅強的理智和判斷力（說實話，作為晚期癌癥患者的老人，她走路的樣子也過于矯健了），她一邊與疾病偷偷搏斗，一邊又隨時準備應(yīng)對各種意外。意外除了來自丈夫，還包括路上遇到的兩個小劫匪：艾拉從車上拿出了獵槍。

影片基調(diào)不乏喜劇元素，約翰身上那股早期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特有的嫉妒心，給觀眾帶來不少笑料。但只要牽涉到這種病，再樂觀的編導(dǎo)也必須遵守其黑暗鐵律：沒有轉(zhuǎn)機，死亡之路即救贖之門。影片結(jié)尾，早有籌備的艾拉，決心與老伴攜手走向大限。她靜靜地給子女寫好遺書，給傻呵呵的丈夫服用了藥片，然后，關(guān)緊房車車門，打開事先設(shè)置好的一根汽油管道，最后一次睡在老伴身邊，那即將到來的窒息，將替兩人完成超度——肯定不是悲劇，觀眾會認為：這是不能再好的結(jié)局。

的確，只有癌癥患者有能力作此決策，如我們在《依然愛麗絲》里看到的，真正的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沒有終結(jié)自身的意志和執(zhí)行力，哪怕他們更希望如此。艾拉其實也是在完成約翰的愿望，老教授曾在清醒之際提醒老伴，關(guān)鍵時刻把手槍遞到自己手上，再吻自己兩下，作為行動暗號，自己就會明白。明顯的事實是，艾拉此時把手槍遞給他，約翰已無法明白過來。

▲《我愛你》電影劇照

自殺等于自救，謀殺等于摯愛，這是阿爾茨海默癥題材特有的敘事。在秋昌旼導(dǎo)演的韓國影片《我愛你》里，一對類似處境的夫妻，也以類似方式雙雙死亡。這類生活中的低概率事件在電影里高頻率出現(xiàn)，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阿爾茨海默癥的可怕：編導(dǎo)一個個被逼得毫無新意。它還說明了一個事實，人類文明在醫(yī)學(xué)、衛(wèi)生和食品健康等方面的發(fā)展，給人帶來了長壽，卻沒有同時帶給人應(yīng)對苦難疾病的能力。一些不幸的人——相當于在隨機抽簽的搖筒里抽出下下簽——不得不面臨一個漫長的下降通道，使生命持續(xù)地失去尊嚴和意義。這類悲慘主題通常由文字世界負責(zé)面對，我們應(yīng)該感謝電影人的開拓和勇氣，嘗試著在銀幕上“消化生鐵”。

文章來源：經(jīng)濟觀察報

圖片來源：電影劇照